墳頭野草論短長,荒山客棧有流氓。
顧瀟覺得師父這輩子大概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大實話。
他下山已經半年,從一開始面對花花世界的目不暇接,到現在深所謂江湖就是一鍋五味陳雜的漿糊,什麼酸甜苦辣的玩意兒都傾倒其中,那些個不知所云的恨仇隨著腥風雨撲面而來,糊得他簡直找不到東南西北,
在山間小路救了遭遇劫匪的大姑娘小媳婦,卻被一句“以相許”嚇得落荒而逃;去什麼黑風寨老虎懲除惡,跟左青龍右白虎的綠林好漢斗毆;等走過了窮山惡水,度過幾天逍遙日子,卻因為在街上收拾了幾個地流氓,又被不知哪旮旯來的烏合之眾追著要求伙。
人怎麼這麼復雜?
顧瀟一腳把追上來游說他加什麼幫的小卒子踹翻在地,又把子扔來的手帕團好放在花枝上等待主人取回,就啃著干饅頭翻上馬,一騎絕塵。
他背后那把刀是顧欺芳花了三兩銀子去山下鐵鋪新打的,樣式普通,也不算多麼鋒利,刀柄被師娘系了條黑绦,末端墜著枚打磨劣的玉環,顧瀟總覺得這是端清給自己的救命錢,等盤纏花了也能把它當上兩頓飯,不至于死街頭。
顧瀟懶洋洋地躺在馬背上,這馬已經老了,跑不快,卻乖順,不需要刻意鞭策,就知道慢吞吞地前進。
他下山之后舉目無親,也沒有什麼確切的目的,就隨心所地把自己放逐在三山四海之間,走到哪里算哪里,遇到好事圖個歡喜,惹上禍害權當歷練。
天時秋,落葉蕭瑟,本就荒涼的野道愈加了行人,路邊幾座無名的舊墳雜草叢生,間或有蟲鳴唱晚,不覺悅耳,徒增三分森。
顧瀟翻下來,把中午吃剩的半個饅頭喂給了馬,然后才轉過頭,用睡意惺忪的眼睛打量著這家在夜下更顯幽深詭譎的荒野客棧。
這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這麼一家怎麼看怎麼像黑店的客棧,三層樓高,黃泥糊墻,茅草蓋頂,大門朽爛不堪,上面打補丁似地著數道新舊摻雜的木板,門前兩盞紙燈籠里燭火明滅,映得門頂上的“天誠居”三個紅漆字仿佛了糊的“人尸”。
活人此即尸,說這不是宰客劫掠的地方,怕是鬼都不信。
顧瀟看了看天,風起,暗云涌,琢磨著怕是要下雨,他沒打算宿荒野個落湯,就施施然牽了馬去敲門。
“來嘞,客請!”
爽快的迎客聲響起,搖搖墜的大門被拉開,出一張滿臉橫的臉,顧瀟看了一眼就扭過頭,覺得這人長得不像小二,更像個殺豬的。
“幫我把馬喂了,再來一間房,上些熱食。”
他扔了一塊碎銀子,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得更真切了些,一手牽著馬,一手虛引示意他往里走:“好嘞,您先坐下歇會兒!”
顧瀟邁過門檻,只見大堂倒是燈火頗明,左側一道破破爛爛的布簾子擋住后院,右側桌椅擺放整齊,只是陳舊得很,上面還有不掉的油污,看著頗為倒胃口。
小二牽著馬往后院去了,顧瀟掃了一眼,三個人高馬大的跑堂正在收拾桌上殘羹剩飯,只是不見客人。
正前方的柜臺后站著位發束銀簪的老板娘,年紀大概三十多歲,敷施艷,看著倒不大顯老,只是也不像良家子。見顧瀟進來,眼里亮了亮,從柜臺后走出來,一手還拿著筆,一手提起了酒壺,笑道:“哎喲,好久不見這樣俊俏的客,這天兒冷,先喝杯酒暖暖子?”
“多謝掌柜的。”顧瀟接過酒杯仰頭飲下,借著袖子遮擋把一杯酒倒進了襟里,好在今兒穿了一黑,看不出有何不妥。
他沖老板娘笑了笑,將酒杯往柜臺上輕輕一放,杯底嵌木臺,周圍卻沒有裂開來,好像這杯子一直就長在那里。
“小子不知輕重,這點銀子給掌柜的換張桌子。”顧瀟無意生事端,也不想被人找麻煩,索一開始就挑明態度,但凡腦子沒被釘耙刨過,也不會做些什麼蠢事。
老板娘看著那嵌木臺的杯子,笑容僵在臉上,半晌才勉強了一下角,掂了掂銀子,賠笑道:“客氣了,這銀子別說換桌,加上客今晚食宿也是夠的,請。”
顧瀟頷首,抬步向二樓走去,老板娘招呼人端著托盤跟上,有一碗熱湯、一盤,并兩個蕎面饅頭,并不致,量卻足。
大抵是得了老板娘吩咐,跟上來的小二并不敢造次,放下吃食就麻溜地往外走。顧瀟審視了一下這間客房,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浴桶外再無其他,被褥散發著陳舊的味道。
他搖搖頭,到桌邊坐下,夾了幾片裹進饅頭里,就著熱湯吃著,窗外漸漸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一場秋雨一場寒,見雨花被寒風卷,就起去關窗。
沒想手剛到窗栓,劣質的木板擋不住喧囂,樓下傳來了一陣噼里啪啦的桌椅翻倒聲,夾雜著店小二的罵和小孩的哭鬧。
他皺了皺眉,本來不準備管閑事,但是聽這靜越來越大,小孩兒嚎得跟殺豬一樣,終究還是沒忍住,提刀下了樓。
樓下,店小二罵罵咧咧地把一個小孩子踹倒在地,那是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兒,白白胖胖,跟民間供著的年畫娃娃一樣,穿了綢緞服,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才能養出來的崽兒,可惜現在臟兮兮的,臉上又是灰土又是眼淚,上還被踹了幾腳,正滾地葫蘆般磕在顧瀟腳邊,好端端的凰蛋,簡直跟臭蛋有得一拼了。
老板娘和店小二等人并不想招惹他,因此見顧瀟下樓,就生生收回了手腳,那小孩兒倒是機警,順勢抱住了顧瀟的,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腳,大聲道:“救命!他們是開黑店的,救救我!”
顧瀟掙了兩下,奈何這孩子重得跟秤砣一樣,手腳并用抱著他的,差點兒把子給拽下去。無奈之下,顧瀟一手抓腰帶,一手以刀杵地,吊著眼梢問道:“這是干嘛呢?”
“……哎呀,這死孩子打擾到客了是不?這便陪個不是。”老板娘愣了一下,很快便回過神來,“這是我的兒子,他爹去得早,我一個寡母也沒管教好他,這不因著他惹了點禍事,就打算教訓教訓,沒想到攪擾客了。”
“大膽!你胡說!”沒想到這孩子人不大,膽兒可,當下松開顧瀟的,幾乎一蹦三尺高,稚的音竟然很有幾分狐假虎威的氣勢:“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顧瀟挑了挑眉,只見店家幾人的臉都有些不大好看,老板娘勾起角:“都說清不斷家務事,客難道連我這個寡婦打兒子也要手嗎?”
“娘子這般風姿,怎會生出這麼個丸子?”顧瀟笑了笑,一手揪住孩子領,把他拎了起來,“都是走江湖的,明人不說暗話,這孩子跟我沒關系,我的確是不必多管閑事。”
聞言,那孩子立刻在他手里掙扎不停,老板娘臉一緩:“客是明白人,既然如此,天已經不早了,還請休息去吧。”
“等會兒,我了。”顧瀟手里了,不等老板娘發話,繼續道:“我不吃那些個腌臜畜牲,眼下既然有鮮活的菜,還請老板娘下個廚吧,銀錢我會另付。”
店小二和跑堂臉大變,老板娘在他和小孩之間看了幾回,猶疑道:“客意思是……不瞞客,我們這兒雖然是黑店,干的也是殺人越貨的買賣,可是這人……”
“開黑店的,連人都不會做,說出去怕是要令人笑掉大牙。”顧瀟嗤笑一聲,手里的胖娃娃好像被嚇傻了,現在才回過神,拼命把自己扭了一條蛆,也沒能掏出他的五指山,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老板娘驚疑不定地看著他:“這……我們抓了這孩子,本來也是看他有些家,打算向他家里勒索些銀兩,只是這孩子不識趣,不僅不說,還一時不慎他跑了出來,但是做人……”
“呵,你看這孩子穿著,就該知道他家非富即貴,說不定撈不著錢,反而倒惹禍事,不如賺點小錢毀尸滅跡來得干脆?”顧瀟搖了搖頭,拿出兩錠銀子在面前一晃,“這孩子給我做了下酒,二十兩銀子歸你們。”
二十兩銀子,在這個時候足夠普通人家幾年的花銷。老板娘咬著猶豫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好,但是我們這廚子沒做過人,這……”
“那就把廚房借我,我自己來。”顧瀟說著就提起小孩兒往后院走,看著手里不斷踢蹬的崽兒,順問道:“乖,什麼?不然等會兒我不知道給你起什麼菜名兒啊?”
小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打嗝:“你、嗝!壞、嗝!”
“男人不壞人不呀,小屁孩兒懂什麼?”顧瀟下,一腳踹開廚房門,把他往灰撲撲的地上一丟,抄起把菜刀,親切地問:“你看紅燒怎麼樣?對了,你要是不告訴我名字,等下我就管你紅燒丸子了。”
“你!哇——”小孩兒撲在地上大哭,“我、我楚堯,不……不要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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