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惜微想了很多次重逢的場景,可真事到臨頭的時候,一個也沒有上演。
原因無他,葉浮生又昏過去了。
完一聲“阿堯”,仿佛放下心頭一塊大石,長久繃的弓弦驟然松懈,奇與劇痛都不住席卷而來的疲憊,因此他腦袋一歪,干脆利落地沉黑夢鄉,這一次不是意識沉淪的陷阱,而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休憩。
徒留楚惜微坐在床邊氣沉丹田,好不容易忍住了一口老。
他氣急敗壞地想把人晃醒,可是看到那張疲深深的臉,又很不是滋味。在原地躊躇了片刻,楚惜微端著一張烏云罩頂的臉給他涂藥包扎,然后一甩袖子出了門。
他走得急快,險些撞上端藥回來的孫憫風,鬼醫對著他的背影端詳了好一會兒,搖頭道:“比兒家的脾還大,趕上葵水不順了嗎?”
跟在他后的兩個屬下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只能看天看地,活當灌了一耳朵西北風。
楚惜微頂著一腦門司出了門,在路上溜達了一會兒,就慢慢收斂了怒氣,他不想轉頭回去,又不愿意跟沒頭蒼蠅一樣竄,就索去了斷水山莊故地。
此時距奪鋒會驚變已經過了兩天,整個古城全面戒嚴,隨可見劍拔弩張的武林人士,平民百姓噤若寒蟬,日常出行都不敢多看多談,唯恐一不小心招惹了禍事。
楚惜微踏著東方未明的細碎黯走來,斷水山莊的火勢早已撲滅,只留下斷壁殘垣被籠罩在夜下,匾額早已碎裂,門前的玄武石碑塌了半邊,再不復昔日景。
天下風云出我輩,一江湖歲月催。
就這麼短短一句話,要讓幾代人用筋骨來承,最終玉石俱焚,至死方休。
刀斷水,從此怕是真的斷了。
楚惜微搖了搖頭,抬腳正要進,卻忽聞一陣簫聲起,吹落穹空點點碎星,幽深意遠,不絕如縷。
一剎那起落,一瞬間翻山覆海,然而頃刻又轉低谷,聲聲如泣,仿佛忘川繞過人世,最終歸于奈何。
這是一曲《送魂》。
楚惜微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中除了謝離,還有何人?”
暗守在此地的手下現,單膝跪地道:“回尊主,一炷香前有名白發道人來此祭奠,我等不方便現,便只能看他進去,二娘已經跟上了。”
楚惜微頷首,循聲而去,踏過一路焦土爛瓦,終于走到了昔日潛龍榭所在。
那修筑典雅的長廊早已付諸一炬,只剩下一個池塘還殘留當日景,泥水污濁不堪,時不時可以看到被熱浪蒸死的魚蝦和浸泡在里面的建筑殘骸。
山莊里的尸早被聞訊趕來的武林人士清理出來,謝重山的尸水中,撈起來時倒還完整,只可惜謝無一代英豪,卻葬火海,最后連全尸也拼不起來。
尸骸被安置在上好楠木棺里,謝離全抖得像被寒冬冷的崽子,巍巍地手去推棺蓋,也不知是力氣小,還是膽子不夠大,只虛虛推開了一道隙,就再也沒能繼續,雙膝一,跪倒在地,伏在棺上嚎啕大哭,邊一盞燈火明滅,映著滿目蒼涼廢墟。
楚惜微一走到這里,就聽得一聲幾不可聞的靜,那是二娘在示警。
他不聲地往二娘藏之看了一眼,耳邊簫聲竟然依舊未絕,甚至不聞短促不繼的破音,足見此人一口息綿長,可謂駭人。
一曲《送魂》畢,只微頓了一下,就換了支曲子,這一次是《往生》。
楚惜微凝神看去,池塘邊果然立著位道人,正背對著他手按簫管,如霜如雪的白發被一支烏木簪松松挽起,對男子來說顯得頎長消瘦的籠在一襲黑白錯落的道袍下,儀態從容自然,仿佛不是來祭喪,而是送別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
楚惜微很有耐心地等他吹完這支曲子,曲終之后,道人轉過來,出一張神寡淡的臉。
看他背影,像個年過百歲的老人,可是觀其面目,卻不過是白梅盛綻般韶華初。
廣寒玉樹,風儀天。
楚惜微活了二十來年,見過形形的人,還是第一次看見,是風華容貌就能讓他心悸的人。
此人完得似乎不帶人氣,冰冷得也仿佛不近人。
白發道人眼里含著一抔高山寒雪,面上凝著一片幽潭靜水,就連說話,也像斷冰切玉般冷淡:“貧道端清,打擾了。”
說話間,他將玉簫懸回腰間,和一只掌大的銀壺掛在一起,腕捉拂塵,抬步就向楚惜微走來。那一刻藏在暗的二娘下意識繃了子,卻被楚惜微示意不要輕舉妄。
自稱“端清”的道人果然沒在楚惜微邊停留,仿佛只是邂逅了無關要的人,轉眼就與他肩而過,倒是楚惜微出言留步:“請等一下。”
端清側過頭:“有事?”
“冒昧相詢,道長是與斷水山莊有故?”楚惜微只覺腳下地面似乎還有火焰灼烤后的余熱,暗暗皺了皺眉,說話時笑意不減,“偌大基業一朝傾頹,實在令人唏噓。道長若是有心來此,不如多留些時日。”
端清道:“昔年與謝老莊主一面之緣,算不得,只是恰好路經此地,聞說不幸,遂來拜祭。”
楚惜微瞇了瞇眼睛,謝重山這三年被莊,可是之前也有多年未出古城,那他與這道人的一面之緣……怕是有十年之久了。
可是觀此人形貌,頂多不過而立罷了。
他這邊思量,端清的目落在謝離上,開口道:“莊主年失親,半生顛沛,是命途多舛之相,然而險中求勝,今后自有作為,斷水山莊在天之靈當可安心。”
謝離仍失魂落魄地跪著,不知道是聽進去了還是沒有,楚惜微笑道:“道長善卜?”
“山野散修,略懂而已。”端清看了他一眼,“公子心有郁結,大喜大悲最是傷,還請釋懷一些,否則不僅于己不利,也恐累及旁人,有時候隨心任未必不是件好事。”
楚惜微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笑容不改,袖子里的手慢慢收了。
庭院里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冷凝,直到端清搖搖頭:“淺言深,是貧道之過。”
“多謝道長贈言,是在下一時想岔,先向道長賠罪。”楚惜微拱手致歉,又道:“只是在下有個不之請,還道長不吝賜教。”
端清搖搖頭:“貧道這點微末伎倆,不足以獻丑,適才妄語也是觀公子上武息不穩,這才出言提醒,何談賜教?”
楚惜微垂眸,恰到好地掩去眼中一閃而逝的:“若道長肯應,不論對錯,在下皆可應下道長一件事。”
“百鬼門主的承諾,現在已經如此容易得了嗎?”端清看著他,“一諾千鈞,這句話說得容易,有時候卻會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道長果然是知事之人。”楚惜微勾了勾,“在下不是君子,但言出必行,不知道長意下如何?”
端清不作答,楚惜微便當他默認,道:“我想請道長為一個人算命,只不過我沒有他的生辰八字,姓名也不便告知,道長可有辦法?”
一般的算命先生聞說此言都會糊他一臉花簽,端清看了他兩眼:“那就請公子給寫個字吧。”
楚惜微頓了頓,道:“葉。”
端清思量片刻,道:“我算不得。”
“為何?”
端清拂塵一掃,開煙塵,語氣平平淡淡,“葉者,反古也,是為舊,想必公子與這人都耽于舊事,難得向前,如此躊躇實在不該。又一言,葉飛葉落,前者飄零不定,后者歸沉泥,本是一生顛沛、至死方休的命局,現在落公子手里,此人的命已經不屬于自己,而握在你,公子的想法左右著他的命數,而貧道說的不算。”
楚惜微默然,半晌才道:“道長神機妙算。”
端清道:“不然,貧道不過由人觀事,妄自揣度。既然易達,那麼也請公子應貧道一事。”
楚惜微點頭應下,就聽端清道:“請公子將厲鋒于貧道。”
楚惜微目一凝:“這等惡之人,不值得道長臟手。”
端清不置可否:“公子是要毀諾?”
“在下說了言出必行,自然不會失約。”楚惜微笑了笑,向二娘使了個眼,后者會意而去,“只是將厲鋒于道長,便是將葬魂宮的爪牙遞了過去,道長方外之,恐怕要沾上不必要的麻煩。”
“貧道自知。”
言盡于此,楚惜微也不再多談,道:“我的屬下正將厲鋒帶到西城門,還備下了車馬送道長一程,請。”
“多謝。”端清提步,忽然一頓,從腰間解下銀壺遞給楚惜微,“公子行了方便,貧道無長,便以此酒相贈。日月不同天,山水有相逢,再會。”
霜雪般的人影消失在眼前,楚惜微手握銀壺,看了看已經不再哭泣,正在整理棺木的謝離,想了想,到底還是沒說什麼,就準備回去了。
反而是謝離住了他,小年的嗓子哭得沙啞,聲音聽起來多了幾分:“楚公子,斷水刀……給你。”
他從背后解下那把承載斷水山莊百年基業的寶刀,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遞給楚惜微。
楚惜微不接,只是看著他黑乎乎的發頂:“就這麼給我,甘心嗎?”
“爹說了給你,那就要給你。”謝離抬起頭,“我說過要拿回來,將來也一定會拿回來。”
“呵,我等著。”楚惜微笑了笑,手拿起斷水刀,就像拿起不足輕重的一把凡鐵。
謝離看著他離開,又回頭看看棺木和滿地廢墟,天流瀉出一縷,拉長了他小小的影子。
仿佛一個孩子,在這一瞬間長了大人。
彈指,流年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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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葉者,反古也,這句話有BUG,因為繁葉字和古并不一樣。不過沒有想到合適的字代替,所以依然采取了這個設定,你們就當架空世界的異同吧2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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