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正邪不兩立,江湖人更是把正道邪派看得涇渭分明,但總有人會越過楚河漢界,踩著世俗的底線把自己活大喇喇的刺。
有的被干脆利落地拔掉碾碎,有的則生直至深不可測。
前者大多是些心比天高手比腳低的草莽,空有著要吃天鵝的雄心壯志,潦倒一生也只在水坑里蹦跶,頂多給那些個名門宗派添些不痛不的麻煩,從來不被放在眼里去,左右江湖之大,不愁容不下這些個混吃等死的跳梁小丑。
而在這深不見底的江湖泥潭里,能算得上后者的卻太,得放眼天下,也只有百鬼門這麼一大刺長得頂天立地,不僅黑白通吃、正邪兩占,行事還隨心所,不怕惹麻煩,更善于解決麻煩。
誰也不知道江湖上有多人,自然也沒有人知道百鬼門到底有多“鬼”。他們沒有過去,看不到未來,卻藏于當下的每一個暗角落,化獵的跗骨之蛆,至死方休。
報消息,殺人暗榜,醫毒易,兵刃暗……沒有他們敢想不敢做的事,就算有,那也是門主腦子里的坑被豆腐渣糊了,一時間沒想開。
百鬼向來見影不見人,江湖上所盛傳的不過其中寥寥幾人,鬼醫孫憫風正是其中一位。
醫者仁心,妙手回春。后半句不配孫憫風那敢與鬼神爭命的高絕醫,前半句擱在他上則本是侮辱了這四個字,但凡要去找他看病的人,多半是吃多了熊心豹子膽。
原因無他,醫者不自醫,孫憫風帶痼疾——在腦子上。
半瘋半醒,喜怒無常。
憑欄遠眺風吹雨,暗香浮,留影無聲。
謝無下大氅,著一白底黑紋長衫與客人相對而坐,瘦削面容上雙眉皺,蒼白泛青的斂薄刃,不咄咄人,卻冷意骨:“鬼醫提出的要求,強人所難。”
他對面坐著兩人,之前與葉浮生對視的黑青年正端著茶盞輕抿,老神在在如供案上的大佛爺。剩下一位素男子看著約莫三十來歲,畫墨眉眼,水描,清淡到了極致,偏偏在斂目勾時流瀉出一妖氣,仿佛青花瓷上多了一筆濃墨重彩的艷。
孫憫風往自己的茶盞里倒了些白藥,拿著銀針有一搭沒一搭地攪拌,屋子里頓時飄滿了一沁人心脾的香味,馥郁如酒,卻比酒更醉人。
他牛嚼牡丹地把這杯怪茶喝完,砸吧一下,笑道:“強人所難,或者坐地等死,我不你呀。”
謝無放在桌角的手骨節分明,青筋畢,語氣卻是淡淡,“謝某可以做個死人,就是不能做廢人。”
孫憫風沒答話,倒是他邊的黑青年抬起了頭:“在下聽聞,葬魂宮送來的戰帖,謝莊主并沒有接,奪鋒帖的戰牌上還未出現斷水山莊的名字。”
謝無面無表:“宵小之,不值得臟我的手。”
“那麼奪鋒帖上,斷水山莊之位是要虛席空置了?”黑青年放下茶盞,語氣玩味,“謝莊主,眼下不知有多只眼睛盯著斷水山莊這塊招牌,無論你拒戰或是應邀,一舉一皆牽扯極大……派薛小姐千里迢迢邀請鬼醫來此,不正是謝莊主已經做出的選擇嗎?我們要的東西不多,一把斷水刀,比你的命更重要嗎?”
謝無:“是。”
“那我就更想要了。”黑青年勾了勾角,“謝莊主,眼下斷水山莊強敵環伺,就憑你如今這副殘軀,能頂得住明槍暗箭嗎?斷水刀重于你的命,不知斷水山莊與之相比,又孰輕孰重呢?”
謝無看了他一會兒,取過茶壺為他添了杯茶:“這位……”
“我姓楚,楚惜微。”黑青年挑眉,手指慢慢挲著杯壁,“久聞天下第一刀之名,今日拜訪,方知見面不如聞名。”
“江湖上沽名釣譽、謬贊枉稱之人多如過江之鯽,謝某從不敢以‘第一’自居。”謝無慢慢笑了起來,眼角輕揚,也彎了彎,讓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頗有幾分可,然而他的眼神太冷,幽暗深邃,反著冷冰冰的微,就像一把悄然出鞘的刀。
“西域八十二戰名揚天下,武林刀劍會敗盡群英,曾經的斷水挽月影驚鴻,如今挽月無蹤、驚鴻絕唱,唯有斷水尚存于世,倘若謝莊主頭頂是虛名,江湖上誰還敢尊大?”楚惜微輕輕一笑,“我所失的,是莊主你拿得起,卻放不下。”
謝無瞇了瞇眼睛:“百鬼門主果然所知甚詳,可惜世間之事總不能全在手,楚門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設地,自然說得容易。”
孫憫風喝了剩下半壺茶水,話道:“相見相惜的二位,可以暫且打住了。我們繼續談生意,不知謝莊主是要用斷水刀換取易筋換的機會,還是關門送客和山莊共存亡?”
謝無道:“重要的事,要慎重地考慮。”
“一二三,你可以給出慎重的回答了嗎?”
“孫先生,”楚惜微按住他的肩膀,“爭鋒大會七日后開始,謝莊主比我們更心急,何必糾纏這一時半刻?”
孫憫風不再說話,把杯中茶葉倒進里咀嚼,謝無起道:“我會在明日給出答復。蟬,帶貴客去松濤苑。”
此時,有下人狼狽地跑來,對著一直候在門外的薛蟬耳語幾句,薛大小姐一張花容已現怒。
薛蟬憋著一口氣示意管家帶客人離開,然后走到謝無邊,語氣急促:“師父,有人闖進凌波樓,盜走斷水刀,現在被護院們追至‘海’附近!”
一聲脆響,茶盞砸碎在地,謝無的眉目頃刻冷了下來。
古城是一座山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有數不盡的山谷野林。斷水山莊如今雖然風不再,但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它坐落于城東偏遠,除了山莊本之外,還有背后連綿十來里的山頭,占地面積十分遼闊,進一步可混跡市井,退一步則放浪山林。
“海”,斷水山莊后山的一座斷崖,山勢陡峭,怪石嶙峋,崖下有一條大河,水流瞬息萬變,一時如大浪淘沙波濤洶涌,一時如寒潭凄切靜如止水,稍有懈怠便會被暗流卷走,哪怕是浪里白條落進水里,要不了一時三刻也要翻著肚皮浮上來。
斷水刀法,取刀斷水之意,刀法中那驚濤駭浪又細水長流的氣勢,便是從海中衍生出來,是歷代莊主習武練刀的地方。因此它了斷水山莊的地,每一代的莊主故去,便要將骨灰葬大河,順水而流,還于天地。
夜深風雨更急,火把亮不了幾息就要被雨水澆滅,斷水山莊的護院好不容易把那竊刀之人到斷崖邊,那是個一短打的漢子,手里抱著把連鞘長刀,在眾人近下不斷后退,冷不丁一塊石頭掉了下去,嚇出一冷汗。
進退不得,走投無路。
此時黑燈瞎火,葉浮生這個半瞎倒是混得如魚得水,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視清晰,仿佛一只善于潛伏的貓。整個人悄無聲息地藏在樹椏間,連雨打樹葉的靜都比他來得氣勢洶洶,毫沒有驚旁人。這棵樹生得高大,他不僅能看清前方的混,連斜下方峭壁上的異狀都能一覽無余。
凌波樓出事之時,他懶得管,只在婢帶領下往謝離的院子趕,結果剛一進去,他就發現院子里靜悄悄的,那小鬼不見了。
失蹤的莊主正繃著一張稚嚴肅的小臉,繞過了眾人追逃的路線,沿著山峰走向,從一陡峭的山壁上往上爬。這山壁近斷崖,嶙峋的石頭把他小小的影擋得嚴嚴實實,要不是葉浮生這雙夜貓子似的怪眼,還真發現不了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兔崽子。
斷水山莊的事他管不了,可是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小孩兒要是出了事,他葉浮生一世英名也得翻為畫餅。只是謝離年紀雖小,輕功弟子卻著實不錯,在這峭壁上說不得如履平地,倒也勉強靈活敏捷,跟人形壁虎沒什麼兩樣。為防止貿然出手把這孩子嚇得掉下去,葉浮生只好找個合適的地方窩著,不錯眼地關注他一舉一。
大概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謝離終于爬到了斷崖下,卻沒有翻上去,而是踩著一塊大石,借力把自己在了蔽。
那漢子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做賊,比起市井小被抓時還要著急窘迫,一張黑炭臉漲得通紅,偏偏眼下翅難飛,只好抓著刀鞘,好幾次差點掉下山崖。
薛蟬終于趕到,抿著不說話,抬手一鞭甩了過去,漢子下意識地抬手格擋,半途又想起手里拿著的是斷水刀,是轉過去,生生拿后背挨了一鞭。
薛蟬柳眉倒豎:“大膽匪盜,將刀還來!”
漢子嘶了口氣:“你師父出來說話!”
薛蟬人不大氣高,長鞭兜轉如蛟龍出水,迎面再上。漢子咬了咬牙,斷水刀悍然出鞘,長鞭纏上刀鋒剎那,漢子只是順勢一劈,薛小姐的鞭子就了一截!
葉浮生在樹上搖了搖頭,暗道:打人,還要占兵的便宜,端得無恥。
失了前力,長鞭反震回來,重重在薛蟬的手上,手背上頓時出現一條鮮紅鞭痕,皮都翻卷開來。棄了鞭,一手掐上束腰的紅綾,卻被人按住了肩膀。
“謝某在此,有何指教?”
葉浮生原本沒骨頭般的慢慢坐直了,他看著那個越眾而出的男人,好像全都倒流回沖,腦子里轟然一鳴,帶得耳目都劇痛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搐了幾下,在樹干上留下了幾個指坑。
謝無撐著一把油紙傘,輕袍緩帶,像個教書先生一樣閑庭信步。雨勢很大,他全上下卻只有翻飛的擺了些許,面容削瘦,一雙眼睛卻比刀鋒更寒。
薛蟬退了一步:“師父!”
漢子被他氣勢攝住,差點后退一步直接摔下去,握著斷水刀,怎麼看都厲茬。不管這三年來江湖人如何編排謝無,可是他現在這樣的眼神態,人一見就回想起當年群英會上敗盡英雄的斷水莊主,甚至比那時更可怕。
仿佛一只昂首凌云的虎,變了擇人而噬的狼。
謝無站在離他七步遠的位置,重復道:“謝某在此,有何指教?”
漢子深吸一口氣,邦邦地道:“指教不敢當,只問莊主一句——為何不接奪鋒戰帖?”
暗的葉浮生剛平復心就聽見這麼一句,有些好笑: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謝無看了那漢子一眼,目落在他的手上,道:“你也用刀?”
漢子起膛:“是!我乃……”
“謝某沒興趣知道你是哪瓣蒜。”謝無冷笑道,“不告而拿是為賊也。怎麼,你認為謝某沒接奪鋒帖,就沒資格拿斷水刀,所以要來取刀替謝某參戰嗎?”
漢子梗著脖子道:“是又如何?葬魂宮是邪門歪道,人人得而誅之,你為斷水莊主不思除魔衛道,避戰謝客,可知多英雄豪杰為此扼腕?”
“好不要臉。”一個聲音從人群里傳來,恰好應和了葉浮生心里的四個字。難得遇見知音,他施舍給那人一個眼神,發現正是之前匆匆一瞥的黑來客。
百鬼門主看熱鬧不嫌事大,他撐著傘走了出來,窄袖黑,眉目俊到咄咄人,角勾起個嘲諷的弧度:“在下見的世面,如此無恥的行徑也能說得冠冕堂皇,實在長了見識,多謝這位言傳教。”
這話說得不客氣,可惜楚惜微長了一張吃飯的小白臉,又撞上個二五眼的莽漢,當即被糊了一句:“你算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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