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驟疾,檐下鐵馬被敲得搖擺不定。蒼霽看著凈霖呆撲進自己膛,又撞著額頭,悶聲蜷了,之后便不再作。蒼霽還牽著他一只手,喚了幾聲,皆不得回應。倒是石頭小人聽到低喚,開層疊遮擋的,下了地,拖著蒼霽的角,拾起一被風刮斷的枝丫。
“他醉了貓。”蒼霽以為它要自己帶它玩,便說,“今夜我不出門。”
石頭用枝丫挽出個劍花,步擺出把式。豈料沒轉回,先被自己絆倒在地。蒼霽開懷大笑,見石頭坐在地上著腦袋,一雙黑眼又氣又惱。
“他喝醉了,你也醉了嗎?”蒼霽抱著凈霖撐首,“要玩什麼給我瞧。”
石頭爬起,撿回枝丫。他扶正草冠,對著蒼霽煞有其事地作揖拜了拜。蒼霽看他拎著枝丫,陡然揮了起來。那脆枝劃弧,竟帶起一縷涼風經轉環繞。
雨聲忽疏,聽得廊外風聲涌起。
石頭晃疊影,枯枝漸鈍,化出游龍之勢,鋒芒洶洶。雨珠濺欄,凌飛而起。石頭步伐從容,但見枯枝橫挑,雨點便猶如戲龍之珠,游走于石頭左右。枯枝挾風如刃,石頭翻步凌接,雨珠斜,它腕部一抖,雨珠騰躍,勁風一推,便直直滾向蒼霽。蒼霽倚欄而坐,頰邊冷風掠過,不待他抬手,雨珠突然半途摔地。他垂眸一看,石頭已經趴在他膝頭呼呼大睡。
那若有似無的松濤聲還在回,蒼霽幾乎以為自己也醉了。他就著姿勢抱起凈霖,又拎起石頭。進了室,蒼霽二話不說,將石頭丟進墊中。
“你竟教它使劍,待我扔了它。”蒼霽放下凈霖,夾著他的頰面,恨聲:“你找不到別人,便只能教我一個。”
凈霖模糊應答,半搭著大氅睡了。
翌日清晨,凈霖醒時宿雨方歇。他披臨窗,見得外邊泥平如掌,院里已經冒出三四點綠芽。蒼霽從他側經過,漱口后順路捎帶杯熱茶給他。凈霖昏頭昏腦地飲了。
蒼霽面對著他倚在另一邊,就著他喝剩的茶一飲而盡,悠悠道:“見你眼下發青,昨夜夢哪兒去了?”
凈霖抿不語,他宿醉才醒,正渾難。
“你過去沒沾過嗎?”蒼霽扣著茶杯,盯著他神地說,“酒可是好東西。”
凈霖有些寒,著咳嗽說:“春日已近,東君該下界喚靈了。”
“東君又是什麼人?”
“司春神。”凈霖說,“此地不得久留,他不似暉桉,我瞞不過他的眼。”
“這麼說便是舊相識了。”蒼霽問,“喚靈是什麼意思?”
“中渡廣闊,分界司人力不支,承天君便分設掌職之神以鎮地界。此等小神,多半都是未曾過九天境,聽憑九天境差遣的大妖。因為數目繁多,所以習各不相同,每遇冬日便有歸巢休眠的,春時將至,需要東君走訪喚醒,以確保他們能歸崗當職。”
“這可是個苦差事。”蒼霽拍了拍窗木,“這樣愜意的院子,就要送給別人了。”
“即便東君不來,你我也該了。”凈霖化出折扇,拍掉正在往蒼霽袖上爬的石頭小人,說,“我曉得銅鈴的去了。”
蒼霽心頗佳,竟沒罵鈴鐺,只說:“它跟著冬林弄出許多事,現下又跑去了哪里?”
凈霖輕敲了敲窗欞,沉聲說:“它去找顧深了。”
顧深離鎮往北去,他輕簡上路,帶著匹馬風餐宿。捕快的腰牌已遞呈衙門,他的刀卻仍留在了邊。錢為仕與陳草雨送他一程,他心中百般滋味,最終也只是化一聲嘆息。冬林之死了他的心結,他決意尋家,此生定要見一見爹娘。
顧深途徑客棧,下馬歇腳。他走幾步,還未掀簾,便見腳下踩著紅氍毹一直鋪進了里邊。他晃進去,差點被這客棧里的陳設糊花了眼。
凈霖正拭著手,邊上一溜仆從靜悄無聲地等候著。客棧的老桌抬了出去,新置辦了四角包金的,桌面得反。茶盞碗筷一律丟掉,換做貴瓷象牙的。凡事都講究至極,凡都金貴至極,就差門面上也著倆字。
有錢。
正是這等俗不可耐的做派,方配得上凈霖此刻的這張臉。他桃花眼瀲滟,卻不拘言笑。折扇并放在手邊,帕子還疊得整齊,一不茍地人生笑,既覺得他生慣養,也覺得他脂氣忒濃。
顧深認得這張臉,不想凈霖這次還多了個伴。一個落拓不羈的年輕人錦袍裹,坐在凈霖對面。雖不見起,但顧深已能料想他站起來后的迫。
凈霖側目而視:“好巧,顧大人。”
顧深覺他語氣淡淡,不似“好巧”,反像等候多時。顧深卸刀座,說:“不想在此遇著公子。”
“我也不曾想會在此遇見大人。”凈霖說,“上回那駭人聽聞的案子,已經結了嗎?我路上聽了諸多,反倒不知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
“我說的便一定是真麼?”顧深自嘲一笑,“如今我已不兼差職,公子直呼顧深便。”
“豈敢。大人既不為辦差,怎會來如此偏僻之地?”
“為私事而來。”顧深頓了頓,“此地確實偏僻,又兼路途不暢,公子這般的貴人,又因何而來?”
凈霖話音一滯,看向蒼霽,說:“舍弟年,未曾出過遠門,此番是帶他游訪名川。”
蒼霽筷子一撥,花生便滾掉下去,坐他膝頭的石頭小人探手嗖地接了。蒼霽方看顧深一眼,正見顧深也在看他。兩人對視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卻皆心下起了疑。
顧深趕路辛苦,匆匆用了飯便上樓歇息。蒼霽擱了筷,說:“他適才看我,我竟覺得他似能看破。”
“他生了雙利眼。”凈霖說,“此人雖是凡人,卻不可小覷。”
“他若知道你我不是人,怎麼不逃。”
“他怕什麼。”凈霖喝了茶,“他自孤,走南闖北許多年,所見所聞皆超于一般人。遇著幾個妖怪,不覺驚奇也是理之中。”
“那鈴鐺跟著他做什麼?”蒼霽問道。
凈霖不答,因堂中來人。他搭了折扇,點了點樓上。蒼霽便抄起石頭小人,拋了金珠給正掀簾而的伙計,與凈霖一并上了樓。
“我還未曾問過。”蒼霽便說,“這銅鈴到底是什麼東西。”
凈霖褪卻外,隨口答道:“一只鈴鐺。”
蒼霽腳勾板凳,阻了凈霖的去路。誰知凈霖錯開一步,便晃了過去。蒼霽騎著凳子絆他,他又行云流水地差了過去。蒼霽來了興致,長回勾,凈霖索回,蒼霽正撞他上。
凈霖神自若,說:“它若不是只鈴鐺,難不還是個人嗎。”
“那也說不準。”蒼霽問,“你從哪兒得來的它?”
凈霖說:“故人送的。”
蒼霽便頓了片刻,凈霖正抬步,便聽蒼霽問:“黎嶸送的嗎?”
凈霖緩出詫異。
“九天殺戈君黎嶸。”蒼霽腳踩凳欄,“聽說這人修為大,妖怪對他聞風喪膽。憑靠一把銀槍統率了云間三千甲,是如今三界之主承天君的兄弟。”
也是凈霖的兄弟。
君父九天君座下共八子,早年海之戰喪失五位,安然晉列君神之行的只有三個。一為承天君云生,二為殺戈君黎嶸,三便是臨松君凈霖。除此之外,在九天境初設之時,為鎮八方平定,又外收東君與菩蠻君兩位,共組九天六君,分治一方。換而言之,現如今的三界共主,以及這位殺戈君黎嶸,皆是凈霖一脈相通的兄弟。他五百年前弒父殺君后遭遇圍剿,除了真佛坐鎮,也不了剩余四君的功勞。
蒼霽從妖怪口中得知,多數人認為,臨松君凈霖之所以敗北,其緣由正是這個殺戈君黎嶸。因為他率云間三千甲正面應戰,與凈霖打得海翻覆,兩敗俱傷。臨松君泯滅之后,他也沉海之中,從此長眠不醒。
這樣的人,凈霖竟用了一個“好”字。蒼霽捉不,反生興趣。
“你既然待他興趣頗濃。”凈霖說,“不妨去通天城,期間陳列九天諸神的神說譜。黎嶸名列承天君之下,翻個頁就能見得。”
“我對他的興趣不比對你。”蒼霽說,“你人在此,我何必舍近求遠。”
“他與鈴鐺沒干系。”凈霖還真偏頭想了想,說,“這鈴鐺來歷平平無奇,到我手中許多年,過去從未有過奇特之。不想我睡了一覺,它便通了靈。”
“好罷。”蒼霽了然地抱肩,后靠看著凈霖。
凈霖說:“嗯?”
“我好奇。”蒼霽坦率地瞇笑,“你們反目仇了嗎。”
“兄弟反目,親朋背離。”凈霖延冷笑,“痛不痛快。”
蒼霽見了凈霖這個神,便不自覺地想要舐。他栗地、地出笑容來。因為凈霖每每這般,就好似將皮囊褪去,剩下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兇,他們是冷寡義、拋卻常理的同類。
蒼霽舌尖抵過牙尖,貪婪道:“這算什麼痛快?你若變得無人可信、無人可記,無人可念的時候,我方覺得是滋味。只有這樣食進肚來,你才是只屬于我的。”而后他手指虛過凈霖側頰,著聲音道,“要別人做什麼呢,這世間唯獨我是癡心待你的。我是這樣朝思夜想,一心一意地想要貪食你。兄弟骨皆不可信,我遠比他們更值得依賴。”
“你是否想過。”凈霖偏頭,頰面蹭過蒼霽的指腹,眸中卻孤傲冰涼,“最終被吞下去的人到底是你還是我。”
“是我也無妨。”妖怪的狡詐從眸中一閃而逝,蒼霽說,“與你在一起便。”
他眼神真誠,用自己全部的偽裝企圖從凈霖這里奪取走至關重要的東西。他是無畏且無謂的。他本不在意自己會奪走什麼,他只是全力以赴,并且料定自己不會輸。
但是不巧。
凈霖固若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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