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修為者，皆生靈海。靈海或呈驚濤駭浪，或呈潺緩平靜，都是修行者脾所示。故而醉山僧的靈氣在蒼霽狼奔豸突，正是應了醉山僧嫉惡如仇的霹靂火。

凈霖不醒，蒼霽便不肯定。醉山僧的靈氣猶如魚刺卡，扎得他不能自消融。靈海之間被激得陣陣刺痛，讓蒼霽眉間皺。他坐在床邊，展不出，只得委屈蜷。人熬得眼底發青，靠在椅背上盯著凈霖不放。

花娣昨晚請了大夫來，可是尋常大夫豈能察凈霖的傷勢？不過是略包扎，收拾了傷口。今日一早，蒼霽便得凈霖竟起了熱。

蒼霽兩指撥開凈霖的發，見凈霖邊鬢濡，汗都浸了。他指腹到凈霖的耳廓，再順到凈霖側頸，終于到了那一膩。蒼霽的手指在此停留許久，面晦暗。

他只需再用點力氣，便能讓凈霖死。凈霖一死，他就能將這冰雕一般的皮囊撕裂來看，好好探查一番凈霖的心到底有多深不可測。

“你到底是人是鬼。”蒼霽低聲說，“他們將你夸得那般厲害，不過是哄騙我的麼？”

他聲音越說越低，指尖抵過凈霖的皮，輕輕劃出紅痕。那紅痕在他指腹下若若現，沿著凈霖的白頸緩慢拉長，好似一道線繩，將凈霖套拴在他的鼓掌間。

花娣進門，染了蔻丹的纖手拎著只五彩鳥。一邊解著大襖扣，一邊看向床。

“人既然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便不要死守。好弟弟，屋就這麼大，不必目不轉睛，他也跑不了。”花娣說著用食指挑起錢袋，在半空中搖晃，又喜又得意地說，“藥房那些摳門兒鬼！可我費了一番力氣說價錢，順路還買了只，晚上燉了來補補。”

蒼霽困倦偏頭，還不及道謝，就先與那五彩“”目撞了個正著。那也是一怔，繼而憤怒蹬爪，火冒三丈。

“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蠢！”阿乙氣得打嗝，“害得小爺好慘！”

阿乙本被盜賊賣了出去，最初因為難得引人圍觀，誰知過了幾日，新奇一散，遲遲不見人來買。他又對吃食挑揀瘦，整日神懨懨，人怕養不活，便匆匆與野一塊賣了。可憐阿乙堂堂參離樹小彩鳥，竟在籠中險些被野啄禿了。阿乙淚水猶如大雨滂沱，邊哭邊撲翅膀，仰頭恨不得淹死這一屋的人。

蒼霽陡然起，將阿乙接了，對花娣微微一笑:“此等魯雜事豈敢勞煩姐姐？我來。”

阿乙脖邊一涼，頓時作鵪鶉狀，口中還要強撐道:“我才不怕你！你還真敢宰了爺爺不！”

蒼霽提刀拎著阿乙出了門，深巷無人，冬寒都凝在檐邊。他將阿乙丟在地上，面墻而蹲，不待阿乙說話，先一刀在阿乙爪邊。那鋒刃就著阿乙的爪，覆起一栗。

阿乙說:“刀架小爺脖子上也休想我低頭！”

“你阿姐來。”蒼霽說道。

“我阿姐豈是你想見就見的？讓凈霖來說這句話我尚能考慮，你憑什麼？”阿乙不敢踱步，只能重哼幾聲。

“你今日的用途只有兩個。”蒼霽說，“你阿姐，宰了燉湯。”

阿乙本想出言不遜，卻見蒼霽雙眸晦。他在這脅迫中不自覺地打了個寒，謹小慎微地收回跑的爪。

“你求……你、你要見我阿姐干什麼？總得給我個緣由！”

“凈霖昏睡不醒。”蒼霽聲音一頓。

阿乙見他面愈沉，像是著什麼勁。過了片刻才道:“我要你阿姐。”

“病秧子不是三天兩頭便要睡一睡，有什麼稀奇。”阿乙揣著，“噢，我知道了。你們必是遇著了醉山僧，我說前夜怎地那般大的靜。如何？他見著了凈霖，必是嚇破了膽吧。既然已被他看到，你怎還不帶著凈霖快跑？不對，九天境若知道凈霖還活著，你跑也跑不掉的，我阿姐也無用。可我不見分界司作，想必是沒認出來。怎麼，凈霖傷了嗎？”

蒼霽心中一:“你阿姐提過什麼嗎？”

阿乙卻道:“你想我阿姐也行，但你須得與我阿姐說，解了我這原形！”

蒼霽溫地拔回刀:“好說。”

凈霖如沉深海，軀化作螢星點，泯滅在無海。他神思被銅鈴聲牽，逐漸離開原位，飄向氤氳朧中。他似乎見得什麼人，正晃著銅鈴嬉鬧奔跑，烏黑的小辮甩飛揚，最終從霧氣間出一雙真誠凈澈的眼來。

這是誰？

凈霖不認得也未見過，他正細看，便聽得后方人輕喚著“九哥”。他靈海波，迅猛團聚浩瀚靈氣，將他飄遠的神思生生拽了回去。

凈霖陡然睜開眼，察覺自己正趴在陌生枕席間。他神思復位，用了片刻恢復神，憶起事來。

“九哥。”浮梨化小彩鳥，跳在枕邊，“好險！若非你關鍵時刻閉神合靈，他那一杖，只怕等不到我來了。”

凈霖撐而起:“你喂了什麼與我？”

浮梨道:“參離樹果滋補靈海最為上乘，我便帶了些來。”

難怪凈霖會覺得靈海充裕。

浮梨又說:“我見那魚吞食了醉山僧的靈氣積而不化，便也予了他一顆，只是不知他能消融多。但他得了醉山僧這一口，修為躍進數里，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凈霖見得蒼霽閉目，便知他正在消融。于是披，說:“醉山僧授命追魂獄，無事不下界。天上出了什麼事？”

浮梨目一沉，花娣依著榻睡不醒，左右沒有外人，才道:“不敢欺瞞九哥，正是承天君派遣。近來離津逆流，黃泉恐生邪祟，閻王如實稟報九天境。承天君便派了醉山僧下來，誰料正遇著了九哥！醉山僧此人亦正亦邪，又曾與九哥過手，我怕他……”

正說著，忽見凈霖一指抵間，便不自覺停了聲音，順著凈霖的目過去。蒼霽單睜一只眼，似笑非笑。

“我也聽不得嗎？”他抬手撐首，又用那種極欺騙的神笑意盈盈地瞧著凈霖，“你我生死門前走一遭，親的不能再親，還需瞞著我嗎？”

“稚兒天真。”凈霖說，“怕嚇到你。”

“我怕什麼？”蒼霽說，“不是都有你護著。”

“我扛得下一杖，卻扛不下第二杖。”凈霖罩衫未系，說著抬手系里襯扣，“醉山僧的靈氣吃起來如何？”

“風味不佳。”蒼霽終于能在原位長，他懶洋洋地窩在椅子里，像是松了口氣，“比之與你，差之千里。”

浮梨一跳:“豎子輕狂！”

蒼霽得了參離樹果的滋育，又消融了醉山僧的靈氣，此刻正是滿充沛，靈海盈溢的時候，對上浮梨分Ⅰ并不怕，只對浮梨笑:“姐姐，我向來實話實說。”又稍作正，“多謝姐姐贈果之誼。”

凈霖已著得當，說:“暉桉鷹眸了得，你不便多留此地。”

浮梨說:“我即便是分Ⅰ也罷，總好過這魚。九哥，醉山僧在此，我怕他覺察端倪，不如與我一同離去。”

“想走已是來不及了。”凈霖轉窗外，“況且我有事要辦。”

浮梨勸不得，只得息聲。帶阿乙離開時，聽見阿乙問道:“我記得他出門常帶石頭人，阿姐，那石頭是什麼來路？”

浮梨仍舊放心不下，又回首再看，隨口答道:“什麼石頭，那不過是九哥的分Ⅰ。”

阿乙一聽，登時口而出:“什麼！”

浮梨一走，室氣氛仍舊微妙。蒼霽只坐在倚上，他現下人高馬大，陷在角落里，反而生出些占據之勢。

凈霖被他盯了片刻，泰然自若道:“不認得了？”

“你知道我會吃掉你。”蒼霽單刀直地問，“干什麼要替我擋一擋？”

凈霖回他半晌，說:“興致來了。”

“你上猶豫不決，做得卻果決利落。”蒼霽起，扶著床柱，玩世不恭地說，“你這般對我，我也不會口下留。凈霖，我將你放在心坎里，知你一心求死，但你什麼時候該死，那是我說得算。”

“正好。”凈霖領口系，披上外罩，說，“我最惡的四個字便是‘生死由天’，現下如了意，此后便是生死由你。”他起了，并不蒼霽，只近一步，“——我脖頸留痕，怎麼，都到了最后一步，你反而下不去手了？”

蒼霽的笑意消失不見，他尖銳的、冷厲的東西展現在眸中，這一刻他的偽裝化作云散，出妖怪猙獰的冷酷。他口中卻堪稱溫聲細語:“是啊，一時間百轉心頭，覺著你我誼未絕，還該再深刻一些。我化人不久，哪里舍得拋下你去獨行？”然后蒼霽對凈霖耳輕聲說:“你怕不明白，你活著與我待在一起，你即便死了，也得死在我肚子里。你養了我，便沒道理丟開。”

凈霖空手化出紙扇，將蒼霽的膛抵開，說，“在我到底什麼時候會死之前，我們還有事要辦。”

蒼霽從善如流，抬手退開，說:“去哪兒？”

凈霖說:“去死人的地方看看。”

他話音方落，便化個眼角上挑的輕浮公子，將扇一收，輕點在蒼霽下。

“勞駕。”公子頂著雙含笑帶的桃花眼，卻面無表地說，“委屈片刻。”

蒼霽不及回應，便“嘭”地一聲，變作掌心大小的人。他爬上凈霖的肩膀，藏進凈霖的發中，待要出發時，忽然對凈霖耳朵說:“等等，石頭呢？”

凈霖不答，袖中卻窸窸窣窣，鉆出石頭小人的腦袋來。它對蒼霽眨著小眼睛，又了回去。

蒼霽下袖，也跟著鉆了進去。他一個翻滾撲到石頭小人，石頭小人就“撲通”地被在底下，磕到了腦袋。

“我找你許多日，你卻藏在他袖里。”蒼霽揪著石頭小人的草冠，“跟著我不好麼？跟著他干什麼。他帶你玩嗎？”

石頭小人埋著頭做撲騰狀掙扎。

蒼霽一屁坐在它后腰，說:“你也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