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步履匆匆,拖著沉重的鎖鏈經過窗前,似是沒有起疑,又或是有要事在,不節外生枝。待他們一走,凈霖便收回了手。
凈霖指撣襟,寬衫便隨之落現在肩頭。他漫不經心地系著腰帶,若有所思。
蒼霽如同尾一般跟著他,問:“方才那是什麼?”
“一只鳥。”凈霖衫整齊,正抬步,前便被人擋了個結實。
蒼霽斜靠在門邊,堵著凈霖的去路,不依不饒地說:“黃泉鬼差追只鳥做什麼?它通尸臭沖鼻,不似妖,反像厲鬼。”
“那是羅剎鳥,積尸氣所化,擅變幻百態,好……”凈霖稍頓,一本正經地說,“好食魚。”
蒼霽倏地橫臂俯,“好食魚?那它何不來這里尋我。”
“別的魚更。”凈霖面不改地答道。
蒼霽用狐疑的目打量著凈霖,心中總覺得不對。可他見慣了凈霖的正經,從不見他騙過誰,于是又問,“一只吃魚的鳥,鬼差追它干什麼?”
“或許不是追它。”凈霖說,“而是押魂。”
黃泉路要經離津岸,鬼差押魂渡津才能到達閻王殿。這中渡萬靈死魂無數,此等差事并不好做,時常因為晚了一時半刻,便丟了要押的鬼魂。故而人命譜上一旦有人壽命將至,鬼差便會早早等候在窗外,待人絕氣,套上鎖鏈便能拴走。可人命譜只辨得出、寫得下壽終正寢的人,至于那冤死的、突發的須得靠各地掌職之神通告所屬分界司,再由分界司遞閻王殿,閻王殿再派鬼差疾步趕往。其中如有片刻耽擱,便會丟掉要羈押的鬼魂。中渡之大,丟了便似大海撈針,難尋了。可這押魂記錄又往往與鬼差晉升品級相掛鉤,所以如今一出人命,鬼差恨不得分出四條來趕路。
但今夜稍有不同,竟是羅剎鳥先行,可見鎮中必有人死時怨念深重。此事又異于往常,許是銅鈴的緣故。
蒼霽鉆出凈霖袖口,著他的拇指,探頭看向外邊。他形小,變得比石頭小人還要小,藏在凈霖袖中,是因為凈霖口中“好食魚”的羅剎鳥會來捉他,而他此刻還不足以吞鳥。
黑夜仍寂,風不再續,雪反倒下了起來。
凈霖青寬衫罩,冷冷清清地提一燈籠,鞋底無聲地踩在細的薄雪上,不留一點兒足跡。他沿街尋覓,已經走了許久。
“你愈發像個凡人。”蒼霽仰頭看了半晌,說,“還是說你本就是個凡人?”
凈霖不答,反而說:“待會兒匿于袖中,不要輕易冒頭。”
“你總是避而不答,反見其中必有緣故。”蒼霽懶洋洋地用袖布將自己裹起來,只冒著腦袋,“你把心肝兒藏得那麼深,是怕有朝一日被我吞食干凈,悟出些七六嗎?”
“你在自相矛盾。”凈霖說道。
蒼霽便知他說的是被自己咬住后頸前的那一番話,不用舌尖抵了抵利牙,說:“氣話總是不能信的,沒人與你說過嗎?”
凈霖看他一眼,沒有回答。蒼霽自知理虧,可他并不覺得錯。他只是對凈霖到底是人還是神或者是個鬼的問題耿耿于懷,但是凈霖對待這個問題總是閉口不言,這就讓他更加抓心撓肺,非要探個究竟才行。
正想著,凈霖便已經停步了。蒼霽還沒來得及張,就被凈霖輕撥進袖中。他在凈霖袖中滾了一滾,再一個鯉魚打盤坐起來,側耳細聽外邊的靜。
凈霖提著的燈籠倏忽而滅,他立在一座閉的門前。門檐生草,木板陳舊,土階上的雪看著積冰許久,卻無人打掃。
空中的腥味似如銹在了夜里,聞得人嚨發,頭皮發麻。蒼霽聽見有妖怪進食的聲音,嘎嘣作響,將骨頭嚼得碎。
“白日才說此地不宜捕獵。”蒼霽雙手枕后,笑了一聲,“可現下看來分明進食的好去。”
他話音一出,里邊的咀嚼聲便停止了。
凈霖足尖一,門便“吱呀”一聲開了。鬼差早已不見蹤跡,泊凍凝在地上,從低窄的里門出拖拽的跡。凈霖門,此院狹窄,只有房屋兩間,一做休憩之用,一做雜柴房。門不帶簾,一只窗已舊損嚴重,飛濺的跡從迸在窗沿,不久之前還著張臉,紅已經將窗紙浸了個。
院不見尸,似是從屋拽到了柴房前,又發覺沒有死,用支門的木栓砸得對方面目全非,最終又將人原路拖回。雪間仍留打斗的痕,印在上邊的足跡卻是孩大小。
凈霖立打量著周遭,蒼霽忽然說:“我嗅到了人的味道,是走銅鈴的那個。”
可是此已經沒有人了,盜賊來這兒干什麼?他本知自己已被妖怪追趕,逃回鎮中更該蔽行事。
凈霖再屋,黑暗難辨,他的燈籠火苗一躥,幽幽亮了起來。然而就在亮起的剎那,一張被砸得坑洼猙獰的臉便直面凈霖,怨毒地盯著他。
凈霖猛退一步,卻不是怕的,而是嫌的。這人口難合攏,狼吞虎咽的似如卡在嚨,只能費力地半嘔。
“我的……”他雙手往里塞著,踉蹌迫近凈霖,“我……我的……”
蒼霽鼻尖微:“臭死了,是它,那只鳥。”
羅剎鳥半佝僂著吞咽,唾混雜碎塊一并往下淌,它探向凈霖。
蒼霽立刻狠聲:“休它到你,不然我便撕了它的皮!”
凈霖撣袖,蒼霽便在袖中喊不出聲。可為時已晚,羅剎鳥聽見了聲響,已起了歹念。它中“咯咯”地溢出鳥鳴,瘋撲向凈霖袖,竟想捉了蒼霽。蒼霽在袖中顛得眼冒金星,抱凈霖的指,想也不想地就是一口。
頎長的軀頓時立現而出,蒼霽一手覆鱗,竟仿了那日海蛟宗音化人時的樣子。他照頭摁住羅剎鳥的后腦,蠻摜向下,將其門面砸在地面。
“我不管你是誰。”蒼霽冷道,“但我的糧你也敢奪!”
聲還沒落,凈霖便照他后領一拽。蒼霽竟被拽得后仰,上方重墜下的人幾乎與他肩而過。
凈霖敏銳地捕捉到銅鈴聲,他抬腳翻踹,強風在仄的房中陡然掀浪,沖得羅剎鳥滾向后。他一手拎著張牙舞爪的蒼霽,一手點畫符,青微亮,虛符剎那張大,將兩人擋在符后。然而凈霖一夜間被蒼霽咬了兩口,哪里還扛得住,下一刻,符文被羅剎鳥尖聲撞得抖,青濺碎。
凈霖口一沉,掩口嗆。
羅剎鳥雙只并,一齊突進,直挖向凈霖的眼睛。蒼霽橫臂格擋,鱗片迅速覆現手臂,縱然如此,也被羅剎鳥一爪撓得花頓現。
“不過須臾。”蒼霽說,“它怎就變得這麼強!”
凈霖氣息不勻,兩個人一齊退。他招袖引風,雪花擁簇灌下。羅剎鳥終于出全貌,兩只仿著尸的模樣,化作面部殘缺的老者。雪花旋攪如刀剮,羅剎鳥齊聲慘,卻不見半點傷口。
“它吃了銅鈴。”
凈霖話未完,羅剎鳥已經撕開勁風,從背部裂生出灰雙翼,撲風掃雪,一沖而來。
蒼霽修為方定,靈海不穩,能筑本相已是貪了凈霖靈氣的緣故,他此刻即便以命相搏,也未必打得過羅剎鳥。除非將凈霖再咬幾口,吞幾次。凈霖更無須說,本已因傷空了靈海,全系于一口氣吊著命而已。從前在庭園尚可,那是因為銅鈴鎮門,他聚靈不散。若是銅鈴尚在,必不如此狼狽,可如今丟了銅鈴,他早已落了下風。
蒼霽突地抬腳,隔著門板踩住往外沖的羅剎鳥。他重力踩,羅剎鳥探手在旁胡掙扎,翅膀撲騰在門后。
“給我原吐出來!”蒼霽聲沉,著羅剎鳥的沖擊,見門板已經不堪重負。
羅剎鳥的頭顱忽然破出門板,刺耳嚎,“我的……我的!”
凈霖說:“與你像。”
蒼霽即刻拽凈霖的手臂,恨道:“放屁!我長這個模樣?我在你眼里便是這個模樣?”
凈霖見他會錯意,也不及糾正,只是反撲向蒼霽,撞得他后退幾步,滾在地。蒼霽被凈霖這一撲背撞雜,轟然散落的柴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罵一聲,揮開七八糟的碎屑,拖抱起凈霖的腰,將人直接扛上肩頭,敏捷地翻起。
羅剎鳥灰翼遮天,連臉也變出鳥相。蒼霽扛著凈霖手擒住墻頭,迅猛躥上,調頭就跑。
“你誆我,它本不食魚,它是食人,食眼,食妖!”蒼霽躍上屋頂,在夜雪中狂奔起來。
凈霖頭一回被人這麼扛在肩頭,顛得胃中翻滾,幾乎要反酸水了。他不住一般的嘆聲,按在蒼霽后頸,就要抬。豈料“咯咯”聲一瞬降臨,羅剎鳥著他發梢飛撲而落,像認定了他二人一般魂不散,那怪異丑陋的的臉已經探至凈霖面前。
凈霖冷冷地盯著它,夜風再起,刮得它羽翼抖。羅剎鳥竟在這一瞬間怯了膽,瑟一下。蒼霽就在這一瞬間飛躍數屋,猛落下去,當街繼續飛奔。
凈霖覺得夜景模糊,在這落地的一震中,恍惚憶起些許前塵。他攥蒼霽的,頭痛裂。蒼霽察覺不對,將他拉進懷中。
“凈霖?”蒼霽再次躍起,他行在大雪中,正凈霖的臉,“不許睡!”
凈霖閉目,拉蒼霽的襟,說:“此地不對勁。”
蒼霽被追得倉促,呼吸也錯了些。他在大雪中分辨不清方向,只是周圍的房頂跑也跑不完!蒼霽背后撲襲寒風,他沉而避,卻不料左側兜頭來一條鐵鎖,他躲閃不能,眼見要傷。電石火間,素白的手腕出在蒼霽左側,將鎖鏈拿個了穩當。寒冰迅速覆裹手背,凈霖手上不見傷口,卻滴答出珠。凈霖另一只手將珠抹了個準,抬指便在蒼霽間。
“吃飽。”凈霖輕輕一震,寒冰盡碎,他字句清晰地說,“我們不跑了。”
紙片般的鬼差們肅立周圍,鐵鏈“嘩啦”作響,將兩人包圍起來。
他們分明比鬼差慢一步,本不會鬼差相見,此刻卻在鬼差之前。可見此地確實邪門,這一遭簡直像有人在給他們專程下套。
蒼霽早在奔逃中喪失了耐心,他的舌尖沿著紅一閃而過,將凈霖的大方饋贈了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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