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鯉被晃醒，蒙住壇口的衫已經拿掉。它倏地閃在壁，卻發覺前邊的風景陌生。

阿乙吃著葡萄，下一揚，趾高氣昂地說，“喏，前邊看。你知道這是哪兒嗎？蠢，想來你肯定不知道。”他出惡意的笑容，“這是東海之濱的一寒潭，深不可測，里邊著一條作惡多端的海蛇，已經許多年沒進食了，得不擇食，連人也是吃的。若是把你拋進去，連它牙也塞不住。”

錦鯉思忖了一下形，自覺塞住海蛇牙還是可以做到。但它生來不是為了給一條海蛇塞牙的，所以它即便是能夠塞住也不想塞。于是它面無表地看著阿乙，心想來日若了人，就拔這小子的尾，倒拎著他原，讓他屁闖江湖。

但阿乙只能見它呆呆地著自己，模樣出奇的傻，便丟了顆葡萄砸它，又湊來端詳它，“雖說天底下的錦鯉都長得相差不離，可我才不信凈霖會隨便養一條。你是不是天上來的？你若是天上來的，便定是個細作了！如今承天君將三界劃分清晰，把等級品階制定森嚴，捧得九天境快比天高，還要順腳踩一踩我們中渡之地，又設立了分界司來巡查中渡。這個時候下界來的，必然是細作無疑了。你是也不是？”

錦鯉嗤之以鼻，阿乙又砸它一下。

“你怎麼呆呆傻傻的，在凈霖邊待了這麼久，竟連話也不會說。可見你天資愚笨，是條蠢沒錯了。”

你才是蠢，你全家都是蠢。

錦鯉暗自腹誹，卻仍作天真懵懂狀，在水中不知所謂地著阿乙。阿乙覺得它好生無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沒什麼意思。他盤坐在石頭上等了又等，終于耐心告罄，覺得此刻已至午時，凈霖還沒有來，必是不在乎了。于是他翻下地，抬腳將白瓷壇抵到水邊。

“你打了我三次。”阿乙著頰面，“我可一次也沒有忘記。往日看在凈霖的面子上忍一忍便罷了，可氣你還看著他欺辱我。你既見過我狼狽的樣子，我豈能容你繼續茍活。這下好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回頭我只須求一求阿姐，他便是不想也得買個面子給我。”

阿乙說著翻腳一踹，白瓷壇便倒扣向寒潭。錦鯉落水中，沉了下去。

阿乙略有不安，又負手自言自語道，“這可怪不得我，我留了時間于凈霖，他自己不來，便該是這條蠢的命了。”

錦鯉一水，便覺得寒冷異常。這寒潭三面環壁，無路可逃。它試著下沉些許，又被深不見底的漆□□了回來。它已稍通一點靈，嗅得出底下約制著什麼龐然大。

這可真他娘的是命啊。

錦鯉著巖壁一不，它所過之不見草葉。這潭里死氣沉沉，它這樣定著，卻總有一種被盯住的錯覺。往下被黑暗吞噬，即便游上來什麼東西，它也未必能夠察覺到。它只覺得自從自己通了靈以來，還沒有像這般提心吊膽過。

約兩個時辰，此已暗了下去。它通金紅被掩昏暗，這讓它稍放松。可此地必然不能久待，海蛇的氣息抑著錦鯉，讓它哪里都不舒服。

錦鯉順著巖壁環游一圈，三面巖壁皆無其他通口，可見當初為了封住海蛇，在挑選地點上下過一番功夫。它現下又離不得水，只有靜待轉機一條生路。

鯉魚仰看水面上星漢點點，越發冷了起來。它如今才明白室的好，即便凈霖總開著窗，卻沒有這般的冷過。它肚中空空，又得難，致使等待也變得異常難熬。

它總是想著凈霖沒醒，可凈霖若是醒了，就真的會來嗎？他從來不對它笑，也不抱它上榻，只是偶爾合卷假寐后，會起逗一逗它玩。它覺得于凈霖心中，自己還不如石頭小人。

可它仍然想要待在凈霖畔。

因為它要吃掉凈霖。

它常見凈霖在睡夢中皺眉冒汗，也常見凈霖在空廊下獨自枯坐，它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人同凈霖一樣孤獨寂寞。但它明白，凈霖重創未愈，睡眠只是遮掩可趁之機。只要它吃掉凈霖，便能略過中間那百年苦修。它已經通了靈，它不再知足于水中，它心隨著靈氣的增益而不斷膨脹，它想要上岸，想要在某個深夜俯咬斷凈霖優的脖頸，從此占據一方，稱王稱霸。

錦鯉這般陷沉思，渾然不知底下的黑影正在無聲迫近。當它想要轉頭游時，正撞見一對銅鈴大小的金瞳直勾勾地盯著它。覆裹著石青鱗片的軀僅僅在水面出冰山一角，波紋輕輕開，那鱗片緩慢地劃著，無盡延。想要憑借出的這一截來猜測它到底有多長，無異于是管中窺豹，難得其全。

寒夜岑寂，周遭無聲。

錦鯉繃得僵，它在這型碾的對峙中被恐懼埋沒，又在恐懼之中激生出一點。它竟在栗里被海蛇浩瀚的靈海所，這條海蛇額頂出胞，分明是要化蛟了。錦鯉貪婪且不自量力地想。

我若是吞掉它……

海蛇當真是極了，竟驟然張口，連戲弄的興致也沒有。它被在此，除了近來鬧事的那只鳥，再未見過別的活，當下見了冒著靈氣的錦鯉，只想吞進腹中。

錦鯉見勢不妙，調頭就跑。它借著型，迅速游閃在海蛇的軀之間，靈活敏捷。巖壁被嘭聲撞，海蛇屈寒潭，上封印，極度不便。它又正逢化蛟關鍵，無法隨心所的減形。只能任由軀暴地碾過巖壁，一尾甩得底下巖壁寸寸裂。

錦鯉躲閃著石塊，沒命逃竄。壯的軀填四周，將它可躲避的地方飛速窄。它被水流推進狹隘之中，海蛇蜷收軀，將它封在軀之間。豈料它竟從自己張口的瞬間竄過鋒利的牙沿，沖向水面。

錦鯉背上被海蛟齒刮掉些許鱗片，它顧不得回頭，只能埋頭上游。下方水流激，海蛇彈，眨眼追上了它。

巨口已張，潭水倒吸，一切都瘋狂涌納向那張口。錦鯉游曳艱難，水面已近在咫尺，卻倏地被倒吸回去。

要被吃掉了！

錦鯉已經被吸納口，眼見海蛇將要閉口，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拼命掙向要閉合的一線空隙。

前邊突然探進一只手，骨節泛白，狠狠扳開海蛇的口，出錦鯉來。錦鯉撞進凈霖懷里，刺溜一下就竄進凈霖松開的領口，著凈霖的不肯再冒頭。

凈霖臉蒼白，一指定住海蛇雙眼中心。海蛇只怔了一瞬，便作畏懼之態，由著凈霖轉。可凈霖一轉，它便兇形畢，撲咬而來。凈霖靈氣虛浮，不過是裝裝樣子，嚇唬尋常怪尚可，但面對這將化蛟之蛇，卻沒什麼用。

凈霖早有預料，踏壁旋，海蛇騰尾阻撓。只見凈霖稍稍避，便借著海蛇騰尾之力，踩著它破水而出。海蛇跟著探出水，壯軀猙獰可怖，撕咬追趕。寒潭之上封印大亮，忽然下，將海蛇生生進水中。水花迸濺，凈霖上了岸，將錦鯉丟向等候在一側的石頭小人。

石頭小人仰頭奔跑，接了個正好，跟著和錦鯉在雪中滾了一圈。錦鯉等它爬起，卻半晌不見靜，側目一看，石頭小人通覆冰，非常遲鈍。

凈霖連發也未束，象牙白的裳。他抓起青的寬衫罩上，松垮地系了腰帶。那一截兒頸白皙帶水，水珠緩進鎖骨，融于。

凈霖掩口咳了幾聲，形單薄，在冰天雪地里更顯羸弱。

他只沉聲說:“走。”

轉又覺不對，回首一看，哪里還有錦鯉，雪地里分明坐著一個雕玉琢的胖小子！

錦鯉垂頭看見了藕般的手臂，大驚失，想也不想的撒跑向凈霖，一個猛撲埋進凈霖懷中，環凈霖的脖頸，著凈霖的頰面咬詞不清道，“季……季里！”

凈霖數百年不曾與人接，當下也退后一步，竟然有片刻不知所措。錦鯉拱在他頸邊，眼淚不值錢地蹦，可憐又無助地著他。凈霖只覺得額角突跳，久違的頭痛起來。

錦鯉趁著此機，爛漫無邪地又了上來。凈霖脖頸冰涼，錦鯉舍不得撒手。

它竟被這一遭給嚇化形了！

它——他心里打算尚不形，故而面上只將天真學了個七八分。他依著凈霖，像一團溫熱融化在凈霖口，刺得凈霖恍如隔世。

凈霖偏頭，眉間皺。錦鯉眨眼揣他的神，小聲說:“季里…………家。”

他吐字不清，說話很是艱難，顯然是在笨拙地模仿“人”。凈霖可以允許一條魚同他一起，卻不能允許一個人同他一起。因為他的七六在數百年前便斷得干凈，他至今沒有過一個人，也不想學會如何一個人。他曾在“人”的誼中備煎熬，并且代價慘重。若說他曾明白過一種，那也許該是“恨”。

他為了“恨”，不惜手握屠刀，墮殺戮。

因此他在這鮮活的、溫熱的依賴中，生出幾近懼怕的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