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給出四枚銅板,說明這老者和年輕人在進涼茶鋪時,便注意到了他們兄妹,知道果的價錢。明明看到兩兄妹著樸素,不多家財,依舊只給四枚銅錢,是君子如水,也是尊重。
唐慎仰天長嘆。
您倒是別尊重我,您趕用錢砸死我啊!
唐慎郁悶地回到家,所幸很快有了好消息。
村長帶著一個漢子在家門口等候多時了。唐璜下意識地抱自己的小籮筐,里面還有幾杯果。唐慎卻目一亮,他走上去,乖巧地喊道:“村長伯伯。”
村長笑道:“小唐郎,這才回來?”
唐秀才被村里人稱為唐郎,有些人便稱呼唐慎為小唐郎。
……小螳螂。
聽到這個稱號,唐慎已經從一開始的面容扭曲,變現在的波瀾不驚。他道:“村長伯伯有事找我?”
村長:“下個月吳縣的廟會,定在了我們趙家村。你那果子十分好喝,又解暑消,我與其他村里人商量過了,從你這訂二十斤果子,廟會上給鄰村那些人嘗嘗。你可做得出來?自然,價格上不會虧待了你們,就定兩吊錢。”
唐璜驚喜地睜大雙眼。
唐慎卻仿佛早有預知,他答應下來,承諾廟會前一定做好果。
等村長走了,阿黃興難耐:“唐慎,兩吊錢,三百二十個銅板,咱們下半年都不用賣果了!”
“你以為我為什麼給村長送了八天果子?”
唐璜:“啊?”
唐慎:“廣而告之,是為廣告。酒在深巷無人識,去,給我熱個粽子,我就告訴你。”
唐璜竟然沒。
唐慎走了一半回頭看向自家妹妹,只見小姑娘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道:“我懂了!”
唐慎:“?”
你懂什麼了你懂。
未來一個月的果子有了著落,不用再背著籮筐去涼茶鋪賣果,兄妹二人卻也不能閑著。他們要釀果。第二天,唐慎用布細細地蓋住了釀造果子的瓦缸,檢查了沒有空氣風,他用竹筒接了幾杯果子,出門了。
來到村子西口的學堂,還沒進屋,孩們的讀書聲便傳了出來。
他們個個搖頭晃腦,大聲背誦著《論語》。管他理解不理解,先背了再說。
唐慎過窗戶看了看,沒看到曾夫子,估著先生應當在里屋休息。他輕車路地走到里屋,敲了敲門。里面說話的聲音頓時一停,曾夫子大聲道:“誰啊。”
“先生,是我。”
曾夫子沉默了片刻,屋子里傳來細語:“是老夫一個學生。”
又過半晌,曾夫子高聲道:“進來吧。”
唐慎推開門,只見里屋線昏暗。高堂上,曾夫子坐在右側,左側坐著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唐慎走進屋,再抬眼一瞧。
竟然昨日涼茶鋪中的老者!
那老者也認出了唐慎,兩人皆是一怔,沒有開口。
唐慎將竹筒放到桌子上:“給您帶了點果子,今兒個熱,解暑。”說罷,就退場離開。
誰料曾夫子突然道:“你這小子,到底何時回來讀書!”
這一開口出乎了所有人預料。
唐慎本以為曾夫子在接待貴客,自己進屋已經是打擾,所以不說二話,放了東西就走。誰曾想曾夫子竟然會在這種時候讓自己回來讀書,他一時進退為難,不知該走,還是不該走。
那貴客卻很快平靜了神,仿佛明白了什麼。
曾夫子道:“讓先生見笑了。這小子名為唐慎,今年十三,去歲以前,一直在我這讀書。一年前,他父親染病去世。他父親也是個秀才生員,去世后,這唐家小子與妹妹相依為命,便沒再讀書。老夫憐惜他天資聰穎,《論語》、《中庸》一點就通,實在舍不得這好苗子。”
唐慎驚恐地看向曾夫子。
《論語》、《中庸》一點就通?
我不是,我沒有,您別瞎說!
您吹牛吹破了,可別帶上我啊!
原本貴客老者并未對唐慎太過上心,聽了曾夫子的話,他目揶揄,開口道:“年方十三,通《論語》、《中庸》?”
唐慎本想說“您別聽曾夫子瞎說”,可曾夫子對他眉弄眼,一副:小子這是你的機遇,別說我沒帶上你。
唐慎默了默:“古有趙則平半部《論語》治天下。僅《論語》一書,便夠世人品讀一生。小子不才,不敢說通,只說倒背如流。”
貴客笑道:“倒背如流?”
唐慎背脊筆直,不卑不:“是。”
“那你且倒背一篇,《論語·述而》。”
唐慎張口便來:“安而恭,猛不而威,厲而溫子,七十三……”
村口學堂中,孩們早已讀完課。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好奇地跑到里屋旁,不敢敲門,卻各個著窗戶,聽里面的靜。
屋子里,唐慎越背越順,越背越暢快。
《論語·述而》,共三十七句。他背得酣暢淋漓,學文二十年的書生恐怕都沒他背得這麼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明明背的全是反的,他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義正言辭,字正腔圓,仿佛自己背的才是真正的《論語》。
“……作不而述,曰子,一。”
等他背完,學堂外一片死寂。
屋外有小道:“先生教的不是這樣的啊。”
一直跟在老者旁的年輕人也嘀咕道:“這小子怎麼還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背完書,唐慎立刻俯首躬,又是謙卑模樣,與剛才背書時意氣昂揚、風采卓絕的年郎截然不同,收斂住全部氣。
過了一會兒,老者問道:“為何不讀書?”
他沒問唐慎是不是不起束脩,曾夫子這麼迫切地希唐慎回來讀書,還敢在他面前說出這話,以此迫唐慎,同時讓自己注意到這個唐家小子,定不會因為束脩不夠而不收對方。
曾夫子焦急極了,他努力地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使眼。
唐慎心里嘆了口氣。
他能倒背《論語》,是因為穿越后,不知是不是穿越金手指,他對看過的書、背過的東西,一字不忘。
但是讀書一事……
唐慎鎮定道:“敢問先生,天下書生,讀書為何?”
這個問題無比簡單,屋子外就有小學積極地回答:“考功名!”
“當!”
“賺大錢,養我爹我娘!”
曾夫子氣得甩袖:“朽木不可雕也。”他出門把那群頑趕走。
讀書是為了什麼?
放在現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說讀書是為了找個好工作,過上好日子。他們說得理所當然,這件事也沒什麼可指責的。天經地義,人間現實。
但是這話那群頑會說,哪怕是曾夫子可能也會說。但唐慎知道,眼前這位神老者,不會如此回答。
老者默了許久,沒給出答案,反而問道:“你以為,讀書為何?”
唐慎微微一笑:要的就是你問我!
“天下書生,先知書,后達理。知書達理,方是書文奧義。”
老者靜靜地看著唐慎,眸幽深,仿若歷經滄桑。他沒反駁唐慎的話:“知書達理?”
“對,知書,達理。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讀書人當以孔圣人為典范,知書以達理,達理而做人。小子不才,敢問一句……”
“若已達理,何須讀書?”
跟在老者后的青年輕人厲聲道:“歪門邪理,一派胡言!”
唐慎鎮定地作了個揖:“先生問小子,為何讀書。這只是小子的偏隅之見,自知難登大雅之堂。”
言下之意,是你家先生問我,我才說的好麼。
青年輕人還要再言,被老者攔下。
“愚之!”
年輕人垂下頭,喪氣地退了下去。
老者看著唐慎,目如炬,迥然有神。唐慎被這種上位者的目看得后背發麻,他猜到,這應當就是威,還是很大的威。但他沉著冷靜,哪怕額上冒汗,也不慌張失。
良久,老者問道:“你與姑蘇府城西的唐舉人,有關系?”
唐慎一僵,鎮定道:“聽聞有一些遠親。”
“日日去那涼茶鋪賣果子,不為賺取束脩回來讀書,那是為何?”
曾夫子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被老者這麼一提,他才意識到:“對!你這小子,每天賣出那般多的果子,賺了那麼多錢,你不是為了讀書……你到底想作甚?”
唐慎苦笑一聲。
姜還是老的辣。曾夫子不夠辣,這就來了個比他還辣的。
唐慎不回答,老者也沒。他起道:“先行告辭。”
走之前,他讓青年輕人拿出一張名帖,給唐慎。那年輕人不愿極了,卻也老老實實地給了唐慎。
燙金白絹紙的名帖,上面書寫了三個大字“梁博文”,筆走龍蛇,龍飛舞。名帖背面是一行簪花小楷書寫的地址,姑蘇府同德巷梁府。
唐慎看著這張名帖,不聲地把東西收了起來。他剛放好東西,一個掌便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腦袋上。
唐慎懵地抬起頭,看著曾夫子:“……先生?”
曾夫子恨不得吐三升:“你這渾小子,你可知那是誰?”
唐慎:“知道,一個貴客。”估計還是個很大的貴客。
曾夫子差點再糊一掌,這次不糊腦袋,就糊姓唐這小子的小白臉!
“梁誦梁博文,姑蘇府府尹,天下四儒之一的梁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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