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愣了一下:“什麼?”
墨熄依舊沒有抬眸,深邃的眉眼都在手覆的影里,低沉的聲帶著鼻音:“或許他還記得一些事,他的心智本就沒有完全損壞。他裝的。”
“這怎麼可能?”李微大睜著眼睛,“顧茫的病癥是神農臺確診的,重華最好的姜大夫也來替他診斷過,他的靈核碎了,魂魄丟了兩個,頭腦壞了,他覺得自己是一匹狼——”
“你見過寧愿自己傷也不肯傷人的狼嗎?!”
李微驚呆了。
是他的錯覺嗎?羲和君的眼眶竟然有些紅。
“主、主上何出此言啊……”
墨熄合了合眼眸,他的怒火并不是針對李微的,他只是真的不愿再聽到類似于“顧茫什麼都不記得”這樣的話了。
“在舒府。慕容憐給了他兩個選擇,是斷我一條臂膀,還是劃他自己的臉。”墨熄轉過頭,著樹影挲,半晌,喃喃道,“他選了后者。”
李微:“……”
“你告訴我,什麼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李微心道,告訴你?我告訴你啥啊!你看你那暴脾氣,我要說顧茫或許是就沒聽懂舒君的問題,你不得跳起來踹死我啊???
打那天開始,墨熄就有點魔怔。
雖然李微后來趁他心還行的時候,委婉地跟他表達過類似“顧茫現在腦子是真的不好,很多詞他都聽不懂,跟他通就和三歲小孩一樣,有時候一句話得重復好幾遍”,但墨熄心里就是放不下這一點微弱的希。
最后李微沒辦法,說:“那主上您要不去和神農臺求證一下吧。”
“……”
神農臺有很多慕容憐的人,墨熄并不想去。
李微又獻計獻策:“那您去藥館,問問姜藥師吧。”
姜藥師是個高冷且刻薄的人,墨熄對他并沒什麼好印象。但最終還是捱不過心中煎熬,前去拜會。富麗奢靡檐牙高啄的藥王府外,小誠惶誠恐地說:“羲和君,我家姜掌柜出門采藥去了。”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掌柜去期不定,或三五天,或三五月。”
“他說自己去哪里了沒有?”
“掌柜采藥,會跑五湖四海。”
墨熄甚是無言,看著那小搖頭晃腦作答的樣子,只得點了點頭,轉馬回府了。
或許是因為執念太深了,天在琢磨顧茫的事,這天晚上,墨熄睡下后,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竟又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多年前,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刻也等不及想去表白的那天。
正值寂夜,是塞外邊關。
他很年輕,只二十不到。那時他還并不是威震四海的羲和君,顧茫也還在慕容憐名下沒有聲名。
他們與燎國激戰,死了好多人,墨熄收拾同袍的時候看到了一封跡斑駁的鴻雁書,他著那封還未來得及寄出的書信,怔怔看了很久。
墨熄家門不幸,自見到的都是爾虞我詐,背叛利用。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炙熱的、真切的。
戰死的修士是個糙漢子,平時連書都不看的人,卻在烽火硝煙里認認真真逐字逐句地寫了那麼長的一封信,信中不聊戰爭苦楚,不談功勛立業,只講姑娘眉梢的一顆痣,庭中栽的一叢新苗。
明年繁花爛漫時,小嫣清唱我吹簫。
——拙笨的、甚至不那麼工整的詩,卻溫得像是能滴出水來。
居然是由那樣一個笨漢子寫就的。
他寫的時候,眼前是真的浮現了來年凱旋后,與那個名小嫣的姑娘在手植的花叢前吹曲彈唱的形罷。
最后卻只剩了這一張跡已干的信。
墨熄無法表達自己當時心究竟是一種什麼,他在榻沿坐了很久,手里攥著這封信。
明年繁花爛漫時,小嫣清唱我吹簫。
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他,他有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個悉的影。但他并不以為意,直到許久之后,才驀地反應過來——他霎時愣住了,背心一片冷汗——腔里像忽然點起了一簇火,照的一切霍然通。但又好像那一簇火其實一直都在他心深默默地照亮著他,舐著他,煎熬著他。
只是他從前沒有發現,不明白自己那些抑著的是什麼而已。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的野火卻越燒越熱,有什麼坍塌了,有什麼又轟然立起。
營帳外有死了兄弟的修士在哀哭,又的塤聲和寂寂的風聲。
他攥著手里的那封薄紙。明天誰又會死呢?
明天誰的心事又終污。
他忽然再也無法克制心里的那種沖,猛地一簾子,正撞上進來給他療傷的藥修,那藥修嚇了一跳:“墨公子?”
墨熄不回答,他大步走出帳外,步子越來越快,把那封染的信收在袍襟里,他會把它帶回去給那個信中提到的“小嫣”,然而他現在急著要去找一個人,他忽然變得那麼急,好像如果不說,明天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死亡就迫在眉睫似的。
“墨公子!墨公子!”
白袍廣袖的療愈修士追出營寨,朝他喊道:“墨公子,你胳膊上的瘡口——”
但他沒有理會,不想管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傷,他只奔出營外,召來靈馬,一騎縱馬向前。
胡風朔雪迎面拂來,后是守備營的鴿群唼喋,那細碎的聲音被他越拋越遠。他的心中攢著一團熱,想要找到正在值夜的顧茫傾說。他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焦灼如火燎煙熏的心,明明朔風寒雪,卻連掌心都是微微潤的。
“顧茫呢?”
來到北軍營中,他還沒下馬就著急地著氣問戍軍的修士。
“我找他人,他在哪里?”
那修士見他風風火火,嚇了一跳:“墨、墨公子可是有急報?”
“有什麼急報,我見個人就非要有急報嗎?”口中呼出熾熱的白霧,語氣愈焦躁。
“那您……”
修士目刮了一下墨熄傷的胳膊,猶豫片刻,沒有再問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您無事不好好休息養傷,迎風冒雪地,從南軍跑到北軍來找一個無名小卒做什麼?
墨熄太焦急了。
也太沖。
他剛剛弄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困擾了他很久的事。他必須要找到顧茫,如果不立刻找到顧茫的話,仿佛滿腔熱就會在這一夕之間被熬干燒盡。
他的子原本就說一不二,認準了要什麼就必須把什麼攥在手里,那時候又年輕,本沒有會過的苦。
他甚至本沒有考慮后果,沒有去想人倫道義,沒有去思考是否會被拒絕。
他什麼都不懂,就這樣冒冒失失揣著一顆真心,沖地來到顧茫的營帳外,站在那軍帳前,手指微微抖著,他的越來越熱,心跳越來越快。最后結攢,深吸了口氣,“嘩”地掀開了簾門。
“顧茫——”
一個長相周正的攻伐修士回過頭來,是顧茫當時的好友陸展星。
陸展星也是慕容憐的侍讀,從小與顧茫一起長大,子很乖張。他這會兒正在營帳邊啃水果邊看劍譜,見了墨熄,愣了一下:“墨公子?”
“……”
“你怎麼來了?”
“顧茫呢?”
“你找他啊。”陸展星啃著水飽滿的梨子,忽然眉飛舞地就嗤嗤笑開了,“今晚怎麼一個兩個都找他?”
“……誰還找他。”
“哦,沒誰,就幾個我們的朋友,找他出去附近村里玩兒,墨公子你不認識。我本來也要去的,結果還沒好,就懶得跑……”
陸展星絮絮叨叨的,墨熄心中的那種焦躁又更甚了,他微一咬下,問道:“他去哪里了?”
陸展星笑著開口,準備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可是就在墨熄即將夢到當年的那一句答案的時候,卻到一陣疼。
——似乎是心臟本能地想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再痛下去,所以沉重的黑暗忽然鋪天蓋地地下來,碎了那個回答。夢境像最脆弱的塵埃般被吹散了。
黑越來越深,夢越來越沉,也再沒有了任何聲響。
最終天地虛無。
一切都歸于靜。
第二日,墨熄在庭院鳥雀的啁啾聲中醒來,他慢慢眨著眼睛,逐漸恢復清醒,仿佛從一場破碎鏡花水月中泅渡上岸。
“……顧茫……”
他困囿于夢境的余韻中,抬起手,只覺掌心微熱,竟還有細細的汗沁,年輕時那種燒灼的心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可夢的容卻已逐漸模糊了。
“主上。”見他醒了,李微小趨而至,躬道,“長君一大早就差人送來了一些禮,正暫擱在花廳中呢,主上您看是否要收?”
“長君?”
剛睡醒,又夢到那樣令他悵惘的往事,饒是英明神武的羲和君一時也有些緩不過神。過了一會兒才著額骨微蹙著眉想起——
那是一個落魄的老貴族,如今地位雖在,卻已是名存實亡。長君已經很多很多年不曾與其他人家往來了。
墨熄有些起床氣,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問:“他忽然給我送禮干什麼?”
“沒詳說。”
墨熄是清正慣了的人,頓了頓說道:“那你給他退回去吧,就說心意我領了,非節非慶,東西不要。”
“是。”
待墨熄洗漱著裝畢,走到花廳一看:真是夸張,珍珠翠玉,綾羅錦、法靈藥等大大小小八抬禮箱,看得他眉頭直皺,把正在忙碌的李微過來。
“長君是不是犯事了?”
“啊?”李微愣了一下,“沒有呀。”
“那他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李微心道,長君最近好像是因為兒的事開罪了修真學宮的不貴胄,有幾位還是勢頭正旺的大家族。這個時候給羲和君送禮,顯然也是想探探勢,看能不能住這位剛剛歸城還一無所知的大統領。
不過李管家還是很聰明的,他知道幾個家族的事還是不要卷為妙,于是道:“這個連主上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墨熄愔愔地將那些東西又掃了幾遍,仍是琢磨不對方的意圖,干脆也懶得再管。只整了整袖角,說道:“我出門了,中午不回來,你讓廚房不必備膳。”
“哦……”李微應了,卻不抬眼瞅了墨熄一眼。
主上這些日子不太對。
好像打從舒府回來之后,哪怕沒有朝會軍務,也每天雷打不地往外面跑,有時候跑半天,有時候跑一天,有時候干脆深夜才回來。還不讓侍從跟著。
看這端倪,怎麼瞅怎麼像再跟某位佳人私會啊……
此念一出,李微差點把自己驚出一冷汗——
不不不!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前有夢澤,后有宴平,更別說其他名門淑媛妖艷賤貨,統統都試過要融化過羲和君這一尊清高冰冷的男神,但至今仍無人能夠做到。
李微暗忖,要是羲和君真能干出那種瞞著所有人和姑娘約會的事,那對方該是怎樣一個手段卓絕的禍水紅啊。
墨熄沉著臉在街角的茶攤落座,要了一壺羨茶。茶很快就端上來了,配著的還有些干果餞,墨熄慢慢喝著,秀長的眼尾時而目流轉,看向對街。
對街就是落梅別苑的后院蓮池。
而那個臟兮兮的“禍水”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前些日子,顧茫幾乎每天都會在這里發呆,什麼也不做,就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浮橋上,不出聲地立著,盯著蓮池里的魚看。
那張臉茫茫然的,像下過一場鋪天滿地的大雪。
一開始墨熄不知道這些魚有什麼好看的,直到有一次,他發現顧茫試圖手去捉一條魚——魚當然沒捉到,于是這人蹲在岸邊,呆呆看著錦鯉搖曳遠去,結滾,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漸有些發直。
墨熄才明白,他這是了。
慕容憐那天說要克扣他一個月的飯菜,如今算來已有十余天。于是委屈極了的顧茫居然想自己捉魚吃……
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打那天起,顧茫一直就沒出現過,墨熄每日都來,卻再沒瞧見過他蹲魚的影。
今天也不例外。
慢慢的,茶已喝至見底,又請攤主添了壺新的,再坐了許久,卻也不見顧茫。
這人已經連續五天沒出來了,莫不是落梅別苑里又發生了什麼?
墨熄這樣想著,臉上雖仍淡淡的,但心里卻開始有些焦灼。他忍著,將盞中最后一點羨茶喝完,卻淬不滅那心火。最終還是起,向對街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告白模式》
二十歲的墨熄告白:不管不顧直接沖過去找人。
三十歲的墨熄告白:我再也不想告白了。
顧茫正常版的告白:我是認真睡你的。
顧茫狼化版的告白:你的皮真好看,能借我蹭蹭嗎?
小岳岳的告白:你比我四舅還厲害!
江夜雪的告白:我是鰥夫,沒打算續弦,我說了好幾遍了。
慕容憐的告白:這位姑娘,你愿意和我一起在評論區被噴篩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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