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怎麼會是空的?
好像翻騰的沸水里嘩地倒了一勺冰水,沸騰暫熄,而蒸汽氤氳。
墨熄在這昏昏沉沉的迷瘴中模糊地想:
為什麼明明有客人進到他的房里,但瓦罐中卻沒有留下哪怕一枚貝幣?
是、是不是那些人欺辱他,甚至連錢都不付給他?
——羲和君這個人,嚴肅,冷峻,自律,像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沒有什麼能夠讓這座城池點起烽火狼煙。
除了顧茫。
從很早以前開始,只要遇到跟顧茫有關的事,墨熄就會克制不住,會變得易怒,沖,煩躁,乃至于陣線皆,理智全無。
后來當了主帥,幾年鐵生死,磨煉得越來越鋒銳凌厲,卻依舊無法束縛自己的這一點私心。在顧茫面前,他并不是什麼重華第一統領,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青年,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知道顧茫這兩年都是怎麼過的。
為什麼他會變得這樣淡定,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一個人面對浮沉寵辱,真的可以從容至此嗎?
“賠錢貨!”
忽然一聲怒叱從外頭傳來,打斷了墨熄的思緒,接著是腳步聲,一個人罵罵咧咧地走近。
“什麼都做不好,就他娘的只會惹客人不高興,這個叛徒早點吊死好啦,真不知道舒君為什麼還偏要饒他一條狗命!”
墨熄微蹙眉頭。
這是落梅別苑的管事,秦嬤娘。
很早之前,舒君有意與他好,曾經派秦嬤娘打點了十來名風姿各異的佳人送來他軍中。當時這個秦嬤娘好勸歹勸,說的天花墜,自己也沒把的人留下來,反倒是記住了那尖尖細細的嗓門,煩得他頭疼。
“不會哭不會笑,不會哄人不會撒,每次客人從他房里出來,都要把老娘罵得狗淋頭。”人憤憤的,影子已映在了窗戶紙上,又罵,“十足的賠錢貨!”
“…………”
墨熄沒料到自己點子竟會這麼背,要說羲和君逛窯子已經是足夠令整個重華悚然的消息了,羲和君翻墻逛窯子就更加令重華上下目瞪口呆。
而如果說羲和君翻墻逛窯子,居然是為了翻死對頭的牌子,恐怕重華都城能炸。
墨熄把顧茫的臉掰過來,沉重的呼吸拂在顧茫臉龐上,他低聲音問道:“從哪里可以出去?”
顧茫咳嗽幾聲,上一口氣:“有客人在這里,門外的字會變。不進來。”
墨熄怒道:“我又不是客人!”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那你……”
兩人一言一語間,秦嬤娘的倒影已經歪歪斜斜地映在了門口,眼見著就要推門而,電火石間,墨熄余一瞥,忽對顧茫道:“別和說我在這里。”
“……”
門開了。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墨熄松開抵著顧茫的手,閃匿到了屏風后面。
秦嬤娘走進屋,手里擎著一管水煙槍,朱一吐,霎時滿屋濃郁刺鼻的青煙味。
顧茫沒有忍住,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十次到你屋里來,十次都是又咳又嗆的,本來還指著你一命呼嗚呢。”秦嬤娘翻了個白眼,“結果養你這麼些年,倒也不見你死。”
“顧大將軍。”在圓桌前坐下,又用力了幾口水煙,怪氣地說,“這個月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別的屋里頭別說上千枚貝幣了,就算再不討喜的,相貌再丑的,也憑著上功夫,笑臉迎人,賺足了自個兒吃飯的錢。”
眼一瞥。
“你怎麼說啊?”
“……沒錢。”
“我就知道你沒錢!”秦嬤娘嘬著煙槍,“事不足敗事有余,除了張臉還像個樣子,其他半點本事都沒有。”
顧茫又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裝什麼弱可憐?”秦嬤娘愈發來了氣,拔高嗓門訓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里存下了些什麼?老娘養著你,一年到頭不賺反虧!”
“……”
“要再這麼下去,老娘就算看在舒君的吩咐上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里養著的那只狗給宰了!”
顧茫原本不吭氣,一聽要宰狗,吭氣了:“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
“你按個頭啊,真當老娘傻了?”
“是他們不給我錢。我是……”顧茫頓了頓,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叛徒。”
墨熄在屏風后面聽著,他雖然看不到顧茫的表,可是顧茫的嗓音卻依舊沉靜,像是在敘述一個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實,竟連一點愧疚和恥也沒有。“叛徒”兩個字對他而言,輕的像是羽。
“叛徒不應該要錢。”顧茫說,“他們說,我為他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屏風的側隙里,顧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們的。”
秦嬤娘噎了一下,沒好氣道:“對,是啊,你是叛徒,可這跟老娘有什麼關系?你欠他們的,這個沒錯,但老娘開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虧空的道理!虧了還不算,還每次都被那些貴客罵!”
“我都跟你說了多遍了,伺候貴族老爺,老娘不能手要錢,全靠你們這些人哄著老爺們給,甭管錢多錢,多總能哄來點兒吧,但你呢?顧大將軍,您哄了嗎?”
顧茫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傳來了秦嬤娘更尖利的嗓音,簡直穿云日:“你瞪我干什麼?還有理了?!”
“你給我跪下!”
墨熄原本覺得顧茫是并不會跪的,至不會立刻跪。
可事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顧茫像是無所謂,像是并不覺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這個人面前跪落下來。
“……”墨熄抬手撐向旁邊冰冷的墻面,耳中嗡嗡的是流涌的聲音。
顧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聲鞭子落的響,明明是萬馬千軍里趟過的戰神,卻被這一聲驚得栗然,瞳仁收,背心沁出冷汗。
過屏風的窄,他看到顧茫跪在秦嬤娘跟前,那潑婦站起來,掌心凝起靈力,一把猩紅的鞭子照著顧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
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虧本卻無從發泄的惱恨,一腦兒地全都潑灑到顧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氣了二三十道,這才著氣停下。
而這過程中,顧茫竟連一聲都沒吭,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像是無所謂屈辱,也無所謂疼痛。
秦嬤娘打夠了,把靈鞭一收,復又拿起煙槍,吸了幾口,緩和下自己起伏的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對頭更令人惡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們開心,讓他們把錢兩乖乖付出來!”
顧茫重復了一遍,像是在試圖理解這個字:“哄……”
“要是下個月再沒進賬。不但客人打你,便連我也不會輕饒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秦嬤娘說完,怒氣沖沖地走了。
墨熄出來的時候,顧茫依舊背對著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顯得很淡漠。領口很寬,蒼白的皮從緣口探出來,一路向上,是煙靄般彎下去的脖頸,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燒上來的鮮紅。
顧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靜,太無所謂生死寵辱。墨熄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問他,可是盯著那還在慢慢往外滲涌的,最后溜出邊的,卻只是一句:
“……你上的傷,都是打的?”
“不全是。”顧茫從地上站起來,“你們來這里,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
“最多。”
顧茫說著,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邊。
墨熄剛想再說些什麼,就看到顧茫下了自己的中,把那件跡斑駁的服丟到一邊,而后端起水盆,“嘩”地朝自己上猛澆下去。
那后背像是有某種法咒,將戰無不勝的墨帥給魘住了。
在羲和君記憶里,顧茫的背脊拔,寬闊,線條凌厲,像繃的弓弦。背上很有傷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黃的燈照耀中,那個羲和君所知的背脊已經面目全非,鞭痕,刀傷,焦灼模糊的法咒燒傷,竟已難見一塊好,更別提剛才被打之后那些淋淋的疤口……該有多疼。
可是顧茫卻跟沒事人似的,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給沖掉,然后胡拿巾著。
墨熄心中五味陳雜,原不想多言,可目卻始終移不開。
他想起學宮里的顧茫,無奈地嘆息道:“師弟你也太刻苦了,腳還能不能?來,我扶你回去。”
他想起沙場上的顧茫,立馬橫槍,與他背靠在一起,笑道:“這波敵軍和瘋狗一樣,今天咱倆要是死了,也沒個漂亮姑娘作伴,只有我陪你,你可千萬別嫌棄。”
當這些往事都涌上來的時候,墨熄嚨干地咽了咽,終究還是問了句:“你金創藥呢?”
顧茫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聽不懂墨熄在說什麼似的:“金瘡藥?”
“那繃帶?”
“繃帶?”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還是恨,是怨懟還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該有一瓶止散。”
顧茫停下手上的作,回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但是他搖了搖頭:“不要,會好。”
然后他就跟沒事人似的,接著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給沖掉,然后胡拿巾著,最后走到樟木矮柜前,從里面翻出一件皺的中,就這樣穿回了上。
墨熄見他這般隨意,心中的躁郁愈發蓬旺盛——
他見過很多的戰俘,剛烈的,順的,一心求死的,賣主求榮的。
但顧茫和他從前接手過的囚犯沒有任何相同。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顧茫究竟像什麼,顧茫上甚至沒有一他所悉的味道,沒有一人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后,墨熄問道:“顧茫,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原沒指顧茫答,只是心中悶得慌。
可誰想,顧茫居然答了。
還答得很陳懇:“想要錢。”
“……”
“其他人有,我沒有。沒人給。”
墨熄著他,著顧茫說話時的神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的樣子,心中的異樣越來越強烈。
“所有人都說,我不該要。”顧茫說著,目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后他走過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來,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靜,可是墨熄逐漸發現,他眉宇間的卻好像愣愣的,困不解的模樣。
顧茫轉頭看著他:“你是第一個給我貝幣的。”
墨熄沉默幾許,邦邦道:“我為何給你,你心里清楚。”
顧茫沒有馬上接話,他來回打量了墨熄好幾遍。這是墨熄進屋以來,顧茫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而不是那種打發客人的寡淡目。
然后顧茫朝他出了手。
“你還想要?”墨熄俯視著他,“剛才不是還打算還我麼?”
“要。”
墨熄一陣煩躁,為了不再和他啰嗦,免得更生氣,于是重新拿了一枚金貝幣給他。
顧茫不道謝,接過了,雙手捧著低頭看了好一陣子,又回頭看看桌上摔碎了的瓦罐。他想了一會兒,走到床前,從褥子底下翻翻找找,找到了一只香囊。
他正想打開香囊,把貝幣放進去,墨熄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中一冷,驀地起。
“等等。”
“……”
“你手里那是什麼?”墨熄的嗓音低沉危險,每一個字都岌岌可危,仿佛稍加用力就會在他的貝齒之間得碎。
“拿出來。”
是一只繡工致的小香囊。金繡千里云霞,銀線繡萬里河山,底下綴著紅石瑪瑙,一看就知道是個價值不菲的件。
墨熄盯著那個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翻涌,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誰給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墨熄:香囊誰給你的?
顧茫茫:你在角欄里猜一遍~
墨熄:目前出場的就倆,你要我怎麼猜!
顧茫茫(反派臉):呵呵,年,那你就懷著困與不解,永遠迷茫下去吧!
PS.前文里有些戲曲選段和詩詞并不是原創的,但是我忘了在作話備注了= =反正戲曲肯定不是原創的!詩詞不一定,在這里吱一聲!我往后千萬記得備注嗚嗚嗚~
再PS.介紹一下落梅別苑~不是特別重要,不放在文中啰嗦遼,有興趣的可以看一下~
落梅別苑,是舒君手下的場子,里面關押的幾乎都是別國俘虜(顧茫:舉手,還有我),對,以及顧茫同學。該場所占地面積約2000平米,各種娛樂設施俱全(墨熄:喂喂喂!搞什麼!給落梅別苑打guang告嗎?)……咳總之就是建的很閃亮~
該場所只對貴族開放,不是貴族統的話,有錢也沒有卵用。由于服務對象特殊,嬤娘不能直接問客人收費,想想看吧,如果按照普通青樓收錢,那麼可能會出現以下況——(貴族甲:有病啊!老子進去玩,你堵在門口先問我要錢!不玩了不玩了!真不像話!),所以都是靠各個小倌娼伶自己哄的。
通常而言貴族們都會照價給錢(舒君:呵呵,畢竟是我開的店,想白玩?等著我在君上面前參你嗎?),但是也有例外……比如顧茫茫……= =叛徒不配拿錢系列2333333(顧茫:……)
差不多就是這樣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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