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在夢里般轉頭,看到一個悉的影。
在飛瑤臺的桐花下,月中。正靜靜看著他。
那個人卻不是顧茫——自然不會是顧茫,回過神來的墨熄幾乎是在心底嗤笑,自己這是在想什麼呢。
說話的人是個眉目溫的男子,他坐著木頭椅,披著素寒,殘廢的腳上蓋一條藕薄毯。
墨熄微微驚訝:“清旭長老?”
清旭長老,江夜雪。他是岳辰晴的兄長。
和無憂無慮的傻小子岳辰晴不一樣。江夜雪的命很清苦。他母親去得早,后來自己又因為執意要與罪臣之完婚,被驅出了岳家。
當時他和那個姑娘都沒有什麼錢帛,兩人的婚事很清簡,而且礙于岳家的威,只有幾個人堅持去了——其中就包括了墨熄和顧茫。
墨熄送了他們一座小院。顧茫看著地契瞠目結舌,然后跟江夜雪說,兄弟,我很窮的,我可送不起這個。一眾人都笑了,顧茫在笑聲中鼓著腮幫,用嗩吶給他們吹了一曲《求凰》。
但是好景不長,江夜雪與妻子一同從了軍,戰火無,先是帶走了他的發妻,后來又奪去了他的雙。
墨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熬過來的。好在江夜雪外剛,最終還是打起了神,在修真學宮謀了個長老之位,教授煉之道。可這一舉居然怒了他的生父,岳家是重華第一的煉大家,岳鈞天厲令修真學宮革除江夜雪的教職——
“這個被逐出岳家的逆子,姓都不跟著我們姓了,還有什麼臉面再靠岳家的本事吃飯!”
宮主拗不過岳鈞天,只得把江夜雪婉辭。
墨熄當時看在眼里,決定給他在自己的軍機署謀個位子。豈料還沒等開口,第二天修真學宮的宮主居然又求爺爺告地請了江夜雪回去了,這回岳家再嚷什麼都沒用,宮主只說是“一位故人耳提面命”。
至于那位不出頭的故人究竟是誰,至今在重華仍是個迷。
江夜雪自知與岳家相看兩厭,以往這種大宴是從來不會出現的。所以墨熄見到他才這般意外。
“你怎麼來了?”
“我……”江夜雪道,“我來看看辰晴。”
“……”
江夜雪走的時候,岳辰晴還小,很多事如今記得不是那麼清楚,但是當兄長的卻總也放不下這個弟弟。
岳辰晴雖然不認他,但說實話,也沒有像岳家其他人那樣難為他。
“也想來見見你。”江夜雪頓了頓,笑了,“左右瞧不見你的人影,我想是不是因為里頭太吵了,你不了。所以就來臺上找你,果然被我猜對了,你真在這里吹風。”
“你要找我,傳人帶個話就好了,何必自己親自出來。你上的傷見不得風寒,我帶你回去。”
“沒事,已經很久不疼了。”江夜雪道,“我來是想謝謝你。辰晴不懂事,這兩年多虧你照顧他。”
墨熄沉默一會兒,說道:“令弟年輕,貪玩一些也不是什麼壞事。何況在外兩年,其實他長進不。”
江夜雪溫笑道:“是麼?他沒給你添嗎?”
“……一點而已,還是幫的忙多。”
江夜雪嘆著點了點頭:“好,那就好。”
靜了片刻,微風吹著飛瑤臺的流蘇緩緩飄。
江夜雪忽然道:“羲和君,你離境已久,想必帝都發生的很多事,都還不太清楚。”
他一貫聰慧、通,又很善解人意。
“殿太吵,我也一時半會兒不愿回去。若是羲和君有什麼想知道的,盡管問我就是了。”
“……也沒什麼特別想知道的。”墨熄轉頭看向帝都一片月,萬戶落星辰,“我在城里并無親人。”
江夜雪知道他這人別扭,看著他,也不急,只是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墨熄輕咳一聲,果然開始問了:“你這些年,都還好?”
江夜雪笑道:“好。”
“君上呢?”
“他一切都很順遂。”
“夢澤公主?”
“萬安。”
墨熄:“……那就好。”
江夜雪眼睛里流轉著一些深淺不定的澤:“還有別的想知道嗎?”
“沒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墨熄把杯盞里的最后一點殘酒喝掉,著璀璨夜,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顧茫呢?……他怎麼樣。”
江夜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嘆息“唉,你拐了那麼多彎子,終于提到他了啊”。說道:“自然過的不好。”
“……”墨熄沉默一會兒,略微點了一下頭,嚨有些發干,“我想也是。”
“你若愿意,還是去看看他吧,在那種欺負人的地方住了那麼久,他……早已變了很多。”
墨熄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皺著眉問:“什麼地方?”
江夜雪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這個反應,微微睜大眼睛,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江夜雪:“……”
兩人都沒再說話。大殿忽地發出一陣熱鬧歡笑,窗柵之間投著醉酒的男男,人影重疊凌。
墨熄驀地反應過來,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他不會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別苑已經兩年了……”江夜雪沒想到這麼重要的事岳辰晴居然沒過。結果竟是自己告訴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則瞬間臉發青。
落梅別苑……
那是什麼地方?青樓風月場!
一朝一夕就能把賣進去的人骨掏盡肚腸吃空。溫的人進去面目全非,烈的人進去玉石俱焚。
他們居然把他送到那個地方?
他們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結攢,第一次,沒有說出話來,第二次才艱難道:“……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頓了頓,嘆息著點了點頭:“你也知道,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頭轉開去,看著眼前蒼茫夜,再沒有吭聲。
——
自從兩年前顧茫被押回重華后,他就設想過很多顧茫會得到的下場。
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等待顧茫的刑罰究竟是什麼,他想,如果顧茫被關在天牢里,他可能會過去看兩眼,然后冷嘲熱諷地說上幾句話。如果顧茫了個廢人,他也不會去同他,或許還會給他使點絆子。
他們之間就算曾經有過什麼的東西,這麼多年過去,恨意也已積得太深,再也無法和解了。
墨熄唯一想過自己能和他心平氣和地喝上一壺酒的形,便是在墓地里,顧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許還會向從前那樣對他說說話,在青石墓碑前擱上一束靈力化的紅芍花。
那好歹算是全了他們最后不曾爭吵的離別。
可是從很久以前,顧茫這個人就擅長給墨熄帶來各種各樣的意外。墨熄沒有想到就連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落梅別苑。
墨熄心中煎熬著這四個字,他把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地想,試圖從里頭熬出一星半點的快來。
可是到最后他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做徒勞之舉,他并沒有能夠從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覺得很惡心,很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來的惡心和憤怒,惡有惡報這難道不應該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撐在雕欄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卻麻僵得厲害。他轉頭看向江夜雪的五,卻覺得說不出的模糊。
眼前陣陣暈眩,胃里陣陣痙攣。
顧茫,被送到了落梅別苑。
已經兩年。
墨熄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肆意大笑,這樣才是對的,才符合人們眼里他倆骨的仇恨,所以他確實擰齒試圖撬出一點快。
可是最后只有一聲冷嘲,薄溜溜地從森森貝齒間飄落。
眼前好像又閃過初見時下那張清秀的臉,黑眼睛笑著他:“你好啊,墨師弟。”
好像又閃過從軍后顧茫燦爛的模樣,熱熱鬧鬧地在一群狐朋狗友當中,回頭沖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長,微微地往上,然后漾開溫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還想起了顧茫當上領帥后的那些言語——
有笑嘻嘻的油腔調:“來啦,今朝從戎投王八,來年升把財發。”
有尸山海里的怒喊:“來啊,走啊,沒死的都他娘的給我振作點爬起來好嗎!我帶你們回家!”
以及執著跪在金鑾殿前請君上不要將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請藥師們辨一辨那些尸……求您了,這不是無用之功,每一個戰士的墓碑上都應該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們認我做主帥,是人是鬼,我都要帶他們回來。我答應過的。”
“他們要的不是哀榮,只是想求一個本來就該有的名字。”
還有最后忍無可忍發在殿前含淚的怒嗥--
“奴隸就活該死嗎?奴隸就不該被安葬嗎?!”
“他們一樣流了,一樣沒了命!已經沒爹沒娘了,最后還沒個名分,憑什麼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們死了就只有一個窟窿填埋啊?!為什麼啊!!”
那是顧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著哭的,他是著,佝僂著,蹲著哭的。
剛打完仗,他上的污都還沒洗,臉上又全是煙熏火燎的印記,淚水出斑駁的痕跡。
這個沙場上永遠代表著希的戰神,就這樣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賤的原形,像一無名的尸。
滿殿文武著端肅,許多人嫌棄地看著這個貧民將軍,他衫襤褸,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著,像瀕死的。
“我說過要帶他們回來的……”
“你們行行好,讓我守約吧……”
但大抵是知道沒有用了。
最后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復著,目幾近渙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語:“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們的主帥。”
“我也只是個奴隸而已……”
當這些句子點點滴滴落回記憶里時,墨熄只覺得頭疼裂。不由得以手加額,將臉龐覆在手的影之下,一片冰涼。
心是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沒人回答,過了很久,才有一縷聽不出緒的嗓音,不冷不熱地,從影中游弋出來:“好。怎麼不好。”
江夜雪看著他,嘆了口氣:“你我認識多年了,又何必在我面前強撐。”
墨熄:“……”
檐角的銅鈴叮叮當當的,細長的明黃流蘇在風中飛舞。
“你和顧茫兩個人的名字,從前一直都是一塊兒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學宮修行法,一起上過戰場,后來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說,“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卻已塵埃,那麼多年的比肩齊名,人們口中的邦國雙璧,現在卻只剩下了你一個,我想你并不會開心。”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墨熄。
“何況,他曾是你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著濃深的長睫,片刻之后答道:“……我年輕的時候眼瞎。”
“可他叛國之后,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較厲害。”墨熄說道,看著手中的杯盞,那里還殘著一抹余酒,泛著霞之,他已不想再繼續這個對話。
“起風了。清旭長老,我們回大殿去吧。”
得知顧茫下落的幾天后,墨熄一直都很煩躁。
他原本想克制住這種不該有的緒,可是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的煩躁有增無減。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別苑有那一劑心藥。
終于在某一個晚上,暮深時,一輛垂著沉夜紗的馬車緩緩地往帝都北面駛去。
墨熄坐在車輦,閉目闔實,就算四周落著簾幕,里頭只有他一個人,他依舊把背脊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冷峻得令人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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