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重華邊境飄起了朦朦細雪，地上逐漸積起一層無垢潔白，車碾過，行人走過，留幾行深淺不一的印子。

集市上賣炊餅的王二麻子在卯著勁兒吆喝，口中呼出氤氳白氣，大聲吆喝：“來啊，剛出爐的炊餅！”

鏘鏘敲了兩下懸在爐邊的破鑼，繼續賣道：“這世上沒什麼東西能比我烙的餅子更厚實——除了顧茫的臉皮！快來買快來買！”

路人聽了，暗自發笑。

這個餅攤子擺了十多年了，早些年，王二麻子是另有一套唱詞的，那時候他的公鴨嗓子喊的是：“瞧一瞧看一看啊，顧帥最吃的烙餅，保客倌您吃了之后，和顧帥一樣所向披靡，步步高升！”

風雪中，一行軍容極盛的騎兵緩緩行來，為首的是個約十七八歲的年，錦帽貂裘，一張俊秀小臉裹在厚的絨領之中，顯得十分慵懶。

這年名岳辰晴，是戍衛軍的副將。

此人有兩種能力令人塵莫及，一是看得開，俗話說得好，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生氣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岳辰晴深杳此道，幾乎從來不會真的生氣，是公子哥兒里脾氣最好的人。

第二個能耐呢，是讓自己舒服，極盡可能的舒服。所以他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岳辰晴最說的一句話就是“今朝有酒直須飲，明日無糧蹭兄弟。”，所以這人有好東西絕不留著過夜，酒當天喝完，人先睡再談。

至于巡防麼……先玩再巡。

北關邊塞多草市，賣的大多都是些皮、草藥、靈石、奴隸之類的，雖算不上有趣，但軍中苦寒，打發時間倒也不錯。

“那只七尾靈貓我要了。”

“那姑獲鳥的尾羽也去給我買過來。”

“那家賣的風滾草品相不錯，拿來煉藥肯定很好，給我拿個十筐。”

他一路走，一路指使著后的隨扈幫他在草市上買進大大小小的商貨，如此玩忽職，隨扈們雖有不安，但礙著副帥面子，也實在不好多說什麼。

逛著逛著，岳辰晴覺得肚子了，左右尋著吃的，忽地聽到遠王二麻子的吆喝，一聲破鑼嗓子自風雪里鏘啷遞來：

“賣炊餅啦！和顧茫臉皮一樣厚的炊餅喲！走一走看一看啦！”

岳辰晴一聽這賣法，角一，心道：哎呀，這個人居然拿顧茫做文章啊！這還了得？是要闖禍的！

他這樣想著，立刻縱馬上前，剛想開口訓斥，沖鼻而來卻是一陣濃烈的烤餅焦香。于是岳辰晴的呵斥才到邊，就連著差點流出來的口水又咽了回去。

呵斥變了：“……來一塊餅。”

“好叻！”王二麻子利落地從爐膛里鉗出一塊烤的焦黃的炊餅，裝在油紙袋子里遞給面前的客，“來，您拿著，小心燙。這餅子呀，一定要趁熱吃！”

岳辰晴接過熱乎乎的炊餅，一口咬下去，發出“咯吱”脆響，金黃脆的餅子流出些許熱油，麥麩、末、花椒碎的滋味在舌尖層層綻放，剎那間焦香四溢，饞吞口水。

不由贊嘆道：“味道真好。”

“可不是嘛。我二麻燒餅，那天下一絕。”王二麻子洋洋得意地吹噓道，“就算顧茫當年那麼風，他打完仗回了城，也一定會跑來我攤子上吃上個五六張！”

他吹噓完，還不忘氣哼哼地補上一句：“不過，要早知道那姓顧的最后會變叛徒走狗，老子當年就該在賣他的餅里摻點毒，趁早為民除害！”

岳辰晴一邊嚼著餅子，一邊道：“這種話以后別隨意說。還有你那吆喝，也得趕的改一改。”

王二麻子瞪大眼睛：“軍爺，這是為啥呀？”

“反正軍爺說話，你乖乖聽著就對了。”岳辰晴又咬了一大口餅，腮幫鼓鼓囊囊的，“馬上就要和燎國打仗了，咱們軍隊恐怕要在這里駐個三年五載，你要是再這樣天把顧茫掛在上吆喝。”他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嘿嘿，當心了某位大人的痛。”

岳辰晴說的某位大人，自然就是他們的主帥墨熄了。

墨熄，先王敕封的羲和君，他出地位尊貴的墨家，墨家一門四將，分別是墨熄的外祖父，祖父，和墨熄的生父。如此統鎮之下，墨熄自然也毫不意外地擁有著極其可怖的靈力天賦，再加上后來師從修真學宮最嚴酷的長老，時至今年，已是重華的第一帥將。

而他不過二十八歲。

由于家門緣故，墨熄寒冷如兵刃，說一不二，他爹曾經幾次三番地告誡他“溫鄉埋葬英雄志，惹人多做事”，所以墨熄向來清心寡，品格極正，可以說他二十八年里沒有犯錯過一件大事。

除了顧茫。

顧茫對墨熄而言，就像紙上墨，雪中泥，以及君子合該整齊潔白的床褥上，落下的那一抹令人想非非的。

——他是他一生的污點。

是夜。

邊塞外的駐地營里，一聲清啼破風沙，唱戲的嗓音悠悠漫漫，幽魂似的飄散在寒霜里。

“……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閣晴。有歌酒莫敎停。看取無蟲蟻也關……”

守在副帥大營外的親兵左顧右盼，狀如鵪鶉，遙遙見一個黑的高大影行來，不由臉大變，慌忙開大帳，說道：“不好啦！不好啦！”

“不好什麼呀。”帳帥座上，岳辰晴打了哈欠抬起眼，支著側臉問道。

“哎呀！這都啥時候了，副帥您還是快些起來去固防吧，別聽戲啦。”

“急什麼。”岳辰晴懶洋洋地，“聽完再去也不遲。”

說罷對帳中戲子道：“別愣著呀，你們接著唱。”

于是纖音云，戲腔像是一幽幽線吊得老長：“國土中起。風花眼角。契玄還有講殘經。為問東風吹夢幾時醒。”

“哎喲我的岳副帥，副帥大人啊，您可讓他們快別唱了吧。”親兵急道，“這都什麼個事兒啊。”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岳辰晴樂滋滋地啃著指甲，“不然這日子可太沒滋味兒了。”

“可您這場面，給羲和君瞧見了，他又要生氣……”

“羲和君又不在，你張什麼。”岳辰晴笑嘻嘻的，“再說了，羲和君這人天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既不尋歡，也不作樂，這麼大歲數的人了，聽到我說個葷段子都要發脾氣，我要哄他高興，我累不累啊。”

“副帥，”親兵瞧上去都快哭出來了，“您小點聲吧……”

“嗯？為什麼？”

“因為，因為……”親兵眼瞟著營帳簾，磕道，“因為……”

岳辰晴在帥座上打了個滾，還把羲和君的銀裘外蓋在自己腦袋上，笑著說：“你們是不是被羲和君給整怕了？怎麼提到他都磕磕的。”

“唉，不過羲和君這人也是。”岳辰晴道，“他自己要，連累全軍一起跟他無聊。你看看咱們整個軍隊，居然連只母狗見不到。”

這倒是真的，重華全軍上下，就屬羲和君的這支軍隊最苦。

雖然羲和君治下，吃穿用度從不苛待，但就像岳辰晴說的，這個人又無聊又嚴肅，自己非人哉不近也就算了，還不讓下面的人找姑娘尋歡。

岳辰晴明明覺得很好笑，還忍著笑故作一本正經地嘆息道：“他這個人哪里都好，就是掌控太強。你看，強迫焦慮潔癖，全讓他一人給占了，而且還毫無趣，真是白瞎了他那張俊臉。”

親兵一臉大禍臨頭的表，急道：“岳，快別說了……”

岳辰晴非但不停，反而愈發興致：“瞧你們一個個憋的，都上火起泡了吧？嘿嘿，趁著他不在，我趕給你們松松綁，今晚上讓弟兄們隨便去勾搭姑娘，門廢止，咱們來辦個選篝火會，我要給附近村上最的姑娘授勛——”

“你要給誰授勛。”

忽然一個低沉嚴酷的男嗓音響起，營帳嘩地一，一個銀鎧如霜的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

他軍服拔，肩寬腰細，還有一雙被黑皮軍靴裹著的長。眼一抬，端的是五冷俊朗，目寒戾鋒銳。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岳辰晴方才調侃得歡的羲和君，墨熄。

墨熄怎麼突然回來了？！！

岳辰晴先是傻眼，回神之后立刻打了個哆嗦，把自己用皮裘裹。

“墨帥。”岳副帥作楚楚可憐狀，“您提前回來了怎麼也不和人家說一聲呢嚶嚶嚶——哎喲！”

哎呦是因為墨熄覺得他嚶得太惡心，直接聚了一把靈力劍，著岳辰晴的臉頰就擲了過去。

岳辰晴差點被梟首，忙一咕嚕從帥座上爬起來，了把臉頰的發：“羲和君，你怎麼打人！”

“你問我，我還沒問你。你說，我軍中怎麼會有人？”

墨熄瞥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蟬的歌戲子，轉過頭盯向岳辰晴：“是你帶進來的？”

岳辰晴原本還想嘀咕幾句，結果一對上墨熄的眼神，立刻慫了：“……別這樣嘛。我聽個曲兒而已。梨春國的名曲，羲和君要不要也來聽一段……”

墨熄面冷峻，煩躁道：“靡靡之音。拖出去。”

幸好沒說斬了。

岳辰晴又嗚嗚嗚地抱著膝蓋在帥座上凄凄慘慘戚戚：“你這人簡直冷無，我要告訴我爹，說你沒有善待我。”

墨熄看了他一眼：“你也出去。”

岳辰晴：“……”

待岳辰晴委委屈屈地走了，墨熄獨自在營帳中坐下來，摘下黑龍皮護手，修長蒼白的手指覆在眉宇之側，然后緩緩闔上眼眸。燈燭中，他的臉似乎有點差，微帶些病倦的青白，配上他眼里那種常年覆著的狠戾，顯得愈發憔悴。

他看上去心事很重。

就在不久前，他接到了重華帝都傳來的一封函，是由當今的重華君上親自寫就的。收到信后，墨熄反反復復讀了三遍，才終于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顧茫要回重華了。

信此刻已收在襟里，著墨熄沉重而有力的心跳，被男人懷里的溫度焐著——顧茫要回重華了——這個消息像是荊棘卡在口，一扎一扎得疼。

墨熄皺起眉頭，竭力抑著自己的躁郁，可最終邪火還是奔流而出，他驀地睜開眼睛，黑皮軍靴包裹的長砰地一聲踹翻了面前的案幾。

“嘩啦。”

“哎喲墨帥！”守在帳外的親兵忙探進來，誠惶誠恐地，“您息怒，岳他年紀小，玩鬧也是人之常，是屬下辦事不利，沒有攔著岳聽戲，您要怪要罰盡管開口，可千萬別氣壞了子……”

墨熄倏地回頭，一片昏暗里，他目如焰電。

“滾出去。”

“……”

“沒有我的首肯，誰也不準滾進來。”

“是……”

帳簾又落下了，外岑寂得可怕，只聽到帳外呼呼的北風朔雪聲，遙遠有兵士的靜，軍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細響，還有靈營的戰馬嘶鳴。

墨熄側臉，垂眸，盯著地上骨碌碌滾落的桑葚漿果，那些果實像是幾年來被顧茫親手摘下的人頭。

他想，為什麼一個人做了那麼多狠事、歹事、錯事，背叛了國家、同袍，摯友，如今背負著惡名、債、深仇，居然還能有勇氣回來。

顧茫怎麼能還有臉回來。

墨熄緩了一會兒，勉強平復下了心境，這才重新掏出了那封被他反復看爛了的函。君上的字俊秀，端端正正地寫著：

燎國有意與我邦休戰，為表意誠，已著人將本邦叛將顧茫押解回城。

顧茫為我重華之人，曾深得孤信，然其不思盡忠報銷，反因一己之私，投敵叛國。五年來，掠母國之城邦，毀故土之安泰，屠昔日之同袍，棄舊時之親友。罪恐難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