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的夜晚，看不見幾顆星辰，大約起云了吧。街上只剩零星店鋪還沒關門，但也開始收拾打烊。有送走最后客人的，有開始抱門板出來，一豎起來。

褚青娘一步步走在街上，不多的燭，讓大片黑暗，和出小片小片暈。

腦海里都是陸舉人愧，是他長揖的手，是他深深彎下去的腰。自始至終他沒說一個字，可褚青娘全明白了。

雖然你救過淑媛，可我也不能拿整個陸家做賠。

你們夫妻鬧矛盾，就不要牽連我吧。

走過一段黑暗，又有小片橘黃，照在青娘臉上，平靜中著淡漠。

一天三次出手，懲治魯彩梅、文家送匾、陸華安坐說客。

第一層在懷安縣造勢，讓沒法獨善其。

第二層斬斷親緣。

第三層讓退無可退。

橘黃的從褚青娘臉上過去，整個人又慢慢落黑暗中。

獨一味依然火燭明亮，程萬元正拱手和人賠禮：“實在不好意思，小店酒菜告罄，實在無法接待諸位。”

那些被賠禮的，比掌柜還和氣，紛紛拱手：“程掌柜客氣，是我等慕名而來，倒耽誤了打烊時間。”

“不敢、不敢”程萬元急忙抱拳笑“小店招呼不周才是。”

有著綢陪玉佩的，半笑半恭維：“可不是慕名而來，獨一味、獨一味，這名字氣的真好，還真真是懷安縣獨一味。”

褚青娘把自己在黑暗里，看那些言笑晏晏，黑暗里思量只有自己知道。

獨一味終于打烊，程萬元放下笑酸的臉，褚青娘從暗走過來：“先生。”

程萬元似乎驚訝，又似乎理之中，欠請家主進屋。

獨一味前后狹長，他們住的院子很小，屋子便也不大。小小一間書房兼賬房，迎面八仙桌，再里邊一點是書桌。書桌上筆架、賬冊，條理分明。

程萬元請家主坐下，自己去書桌拿了幾個帖子過來，一張張介紹：“江晏唐家，看中咱們特有鹵味，想請咱們去江晏開酒樓，地方他們出，咱們只要鹵味過去，獲利對半。”

一張古樸，畫著秦時明月的名刺，放到褚青娘手邊，褚青娘撿起來著燭火，不知在上邊看些什麼。

“泗濱府黃家問咱們，有沒有做綢的打算，說是起初由他們帶，咱們坐分兩干。”

一張淡雅彩，畫著輕綢的名刺，放到桌邊。

“勝水縣程家，問咱們有沒有，做茶葉生意的打算。”

一張張或典雅，或莊重的名刺，放在桌上，看去竟有七八張。

褚青娘把手里那張也放到旁邊，聽程萬元繼續說：“店里生意火到，前院客棧預定到三年后，連后院腳店也被包了。”

褚青娘微微顰眉，這并不是好事，包的太久，真正的客人，就不會再來了。

程萬元淡笑一聲，在另一邊坐下：“不過都被小老兒拒了。”

這些事褚青娘并不擔心，相信程萬元眼，只是食指從名刺上一一點過去：“不過一個欽差，能有這麼大影響力？”

普通欽差當然沒有人，一路追隨的能力。程萬元展臂，給家主和自己各倒一盞清茶，決定對家主，仔細分析魏文昭這個人。

放下茶壺，程萬元著胡子娓娓道來：“常言伴君如伴虎，并不是所有做的，都想做天子近臣，可他不惜休棄發妻也要去……”

褚青娘眉目不，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說明他對自己有信心，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欽差這個職位，并不是多高，甚至算不上朝廷重臣。可能做這個位置的，基本都是皇上心腹，做出績，將來大概率是重臣，甚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家主……”程萬元用探尋的目看褚青娘“明白嗎？”

“這是一個很搶手的職位，他搶到了。”褚青娘說。

淡黃的油燈，照出程萬元欣的笑容，明白就好：“魏大人不但搶到了，搶的還是大虞最繁華的一路，一個沒有任何政績的人，讓皇上如此信任。”

說實話，程萬元是佩服的。

“當然他也沒有辜負皇帝的信任，小老兒略微跟幾家管事，老爺聊了聊。魏大人出京城沿運河下來，一路不狎不飲宴待人親和，吏治清明的地方予以獎勵。”

說到這里程萬元頓了一下：“但也不手，化興府知府程知圓，正四品和他同品，說斬就斬，都沒有押送京城，就地平民憤。”

這是越矩的。

“自律、自信、有魄力，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他還有耐心細心。整整一路過來，看似閑庭信步，卻沒有半分偏差，這說明他之前詳細做過了解。”

程萬元長長嘆出一口氣，不知道是嘆服還是憐憫：“作為男人，作為一個員，他毫無瑕疵。”

自律、自信，褚青娘想起那些年，魏文昭苦讀的日子，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早早規劃好自己未來，然后一步步去實現。

“他陸舉人來做說客。”褚青娘淡然開口。

程萬元一愣，又覺得理所當然，一擊即中才是那位本事。抬眼看家主，見褚青娘眉目平和沉靜，完全沒有惶恐、憤怒、絕，那些到絕的表。

說實話，魏文昭讓程萬元側目，褚青娘同樣讓他驚訝，尤其相越久，越會發現這個子，善良下是平和，平和下是志向，如今志向下還有從容。

一層一層看似弱，卻韌如磐石。

程萬元打斷心里所想，分析道：“造勢、斷援、最后直城下。”

褚青娘沒被這迫形勢迫，反而有幾分輕松：“陸舉人什麼話也沒說。”

程萬元：“……還是有幾分風骨的。”

有幾分風骨就好，說明自己慢慢學會看人了，褚青娘淡笑。

程萬元轉眼，發現家主角竟然噙著淺淺輕笑，不由得提醒：“如果魏大人是普通欽差，咱們還有轉圜余地，可如今他手里著家主肋，咱們卻拿他沒有毫辦法。”

不說懷安縣這些親友，還有兩個孩子兼兒，褚青娘簡直滿肋，被魏文昭在手里。

如果褚青娘不肯屈服，他要帶走兒，又能有什麼辦法？程萬元直覺嘆氣：“人為刀俎我為魚。”

“他是刀俎，我就要做案板上的魚？”褚青娘冷笑。

看這樣子，難道……程萬元急忙問：“家主有什麼辦法？”

一路明明滅滅，一路燥熱夾著涼風，褚青娘想了許多，轉向程萬元：“我從沒忘記和先生的約定，褚家有十萬家財時，程家得兩。”

屋里的油燈，許久都沒有滅，兩個人商量許久許久，彷如一顆種子，在無人知時悄悄發芽。

第二天褚青娘再次來到衙門，這次那些衙役再不敢輕慢，笑的點頭哈腰：“褚……”

下夫人兩個字，可是聽說這位不喜歡那稱呼：“褚娘子來了，小的這就去通稟。”

不一會兒，呂頌出來彎腰請進去。

魏文昭這次沒出幺蛾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廳：“來了，坐。”又吩咐呂頌“上茶”

心好就給上一盞清茶，褚青娘坐下沒理會那盞茶。

褚青娘就是老爺原配，呂頌再不敢多看一眼，上完茶就想退到院子外邊去，可這次魏文昭卻住了他。

“就在院里伺候。”

“是”呂頌不敢問為什麼，只遠遠站在樹下，確保聽不到屋里說話。

褚青娘心里冷笑，這是想起來自己和他，孤男寡不適合一室。知道自己沒有二嫁，也愿意給幾分臉面了。

“陸華安辦事不錯，這麼快說服你，愿意跟我回京城。”魏文昭淡笑開口。

褚青娘定定看著魏文昭，年近三十的他，容貌更添幾分從容，比之前更能迷人心。

“怎麼看傻了？”魏文昭輕笑“你以前就喜歡盯著我看。”

“是，不過有六年沒看過了，這六年都留給另一個人看了。”

魏文昭眼中閃過淡淡喜悅：“吃醋了？”

褚青娘微微怕顰眉，剛剛說錯話了。

清冷男聲染上一點溫：“結發為夫妻，恩兩不移，這白首之盟我記得。”

對，然后你轉和別人也訂了，褚青娘表淡淡。

魏文昭仿佛看褚青娘心思：“我從沒忘過，也沒打算背棄過，背棄這盟約的是你。”

“魏大人這話，民婦不解，難道是民婦停妻再娶？”

“那是為了魏家門楣，那是為了咱們子孫之計。等這次回京，我亦能給你掙來誥命，除了名分有什麼區別？”

回京必然晉升，正三品可以給一個妾室請誥命。

“再說，難道我能讓你做一輩子妾，來日合葬碑頭依舊是：妻，魏門褚青娘。”

“大人不愧做的，兩張口說得好。”褚青娘想了想，戲謔又輕佻的看向魏文昭

“這樣，我喜歡年輕俊秀后生，引幾個回家，白日我和你舉案齊眉，晚上和他顛鸞倒，照舊過日子，來日合葬依舊，夫魏文昭如何？”

魏文昭臉變冷發青。

褚青娘完全無懼：“說什麼魏氏門楣，子孫之計，魏氏門楣就是讓你貪慕虛榮拋棄發妻？失節背義，你可想過日后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再說子孫之際，所謂‘子則為之計長遠’是要教會他做人的道理，是留下自清風正氣，讓孩子仰慕驕傲。”

“你呢，你做了什麼？”忘恩負義讓人不齒。

面對褚青娘的咄咄人，魏文昭心一寸寸下去。

褚青娘的臉，也完全變得冷：“放手吧，六年前雖然心痛，但我對你舊未斷，如今已經被你敗的干干凈凈。”

“你死抓著我，只能家宅不寧，何苦呢？”

如果之前褚青娘，還想借著舊魏文昭，那麼如今是半分都沒有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自己心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