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柏送謝莫如回了杜鵑院方折回自己的蒼柏院。
回了杜鵑院,謝莫如并未回自己的小院兒。說來杜鵑院極有格局,是院中套院的設計,進門是杜鵑院的大花園,花園坐北朝南的方位開一扇月亮門通往杜鵑院的正小院兒,便是謝莫如親娘方氏住的地方。余者東西南還有三套小院兒,謝莫如住的是與娘正對的南院兒,這院兒里遍植紫藤,謝莫如便取了名字紫藤小院。謝莫如穿過花園,先去正小院兒看看,里面燈已熄,叮囑守門婆子幾句,謝莫如方回自己的紫藤小院兒。
張嬤嬤心很好,服侍著謝莫如洗漱后,眼中滿是歡喜與欣,“天晚了,姑娘也睡吧,明兒一早還得上學呢。”心下覺著謝柏委實是個大好人,杜鵑院的位置有些偏的,雖有張嬤嬤帶了丫環婆子去接,可親爹謝松也沒打發個人跟著一并送謝莫如回杜鵑院,相較之下,謝柏多麼周全。
而且,謝柏是老爺太太心尖兒上的寶貝,在謝家也說得上話兒,且是新中的探花,以后大大的有出息。有這樣的一個人能對家大姑娘另眼相待,張嬤嬤想一想都能歡喜的笑出聲來。
謝莫如知張嬤嬤的心思,大概杜鵑院實在冷落太久了吧,謝柏不過送回來,張嬤嬤便能歡喜至此。
謝莫如并不覺著謝柏送回來有何可喜之,自便不曾從謝家人上得到過歡喜,但也不曾有憎惡。謝家不曾刻薄,當然,也不曾喜歡。在這里出生、長,可是,與的緣親人之間更仿佛陌路人。
謝莫如不覺著如何,更沒有悲傷或是失的覺,好比一件東西,你從未得到過,不知這件東西還是好是壞,亦未生出過求,那麼,便無關憎。譬如一個自茹素的沙彌,你問他喜歡吃麼?他會說是還是厭?不,他本不解其中滋味。
今日月初,天空一彎月如鉤,漫天星子將天地染上一層朦朦星。連房間也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深深淺淺變幻莫測的灰,紗幔之中,謝莫如翻個,靜靜睡去。
謝柏中探花之事令整個謝家都添了三分喜慶,一大清早,謝莫如照例去花園里沿著鵝卵石繞圈兒。昨兒原說好要做荷葉粥的,張嬤嬤都命人摘好了的鮮荷葉,偏生謝莫如晨間轉圈兒時,瞧見園中有新出的薺菜,杜鵑院里是主子,于是,應要求,早餐便改了熱騰騰的薺菜鮮大餛飩。春三月新出的小薺菜,鮮又水靈。園中花木多,自然伴有些野草野菜,薺菜是野菜,倘不是有一次張嬤嬤做了給吃,謝莫如都不知小小野菜這般味兒。
吃東西不大含蓄,大家閨秀都要小口小口的優進食才不失禮儀,如吃這餛飩,自然是皮薄餡縐紗小餛飩最適合。謝莫如卻偏皮薄餡足的大餛飩,大餛飩,湯料致又要與煮小餛飩仿佛。用大骨頭湯,加明的小蝦皮、蛋皮,出鍋時散一小細細的水綠春蔥末兒,青花瓷的湯匙輕輕在碗里一攪,香氣撲鼻。
謝莫如閉上眼睛,聞一聞這餛飩的鮮香,方心滿意足的用起早飯。每天堅持一早一晚的鍛煉,故而很好。好,胃口肯定也不錯,謝莫如一連吃了兩碗餛飩,方心滿意足的起,挑了一丁香的換了,心滿意足的去松柏院請安,然后同謝莫憂一道去華章堂念書。
紀先生能被謝家聘為先生,不只是因在宮里做過,知禮儀。這位先生簡直無所不知,一般這種人都有一種統稱,名曰全才。紀先生是禮儀規矩也能教,琴棋書畫亦知曉,甚至經史子集也有涉獵。謝家請來過供奉,真不是占謝家的便宜,而是謝家占了大便宜才是。
昨日學畫,今日則講經。
講的不是和尚念的經,而是一本正經的十三經。春秋左傳一開篇便是鄭伯克段于鄢,微言大義,紀先生講了一遍此篇的含義,分別對兩個學生提問,謝莫憂不答,謝莫憂道,“所謂有因有果,鄭伯有失明磊落,共叔段野心也不是假的。”
紀先生看向謝莫如,謝莫如道,“各有各的苦衷,左傳上這樣寫,結局是這樣,看看就罷了。
謝莫憂聽此“高論”,忍不住道,“凡事總事出有因,倘其母武姜一碗水端平,想來也不至于兄弟鬩墻。”
自古至今,人們總喜歡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找無數理由。研究莊公兄弟的鬩墻有什麼意思,還真不如去念念道德經。謝莫如淡淡道,“鄭莊公十四歲即位,鄭莊公二十二年,鄭莊公三十六歲時因共叔段謀反趕跑了他,共叔段又不是一時頭腦發熱便行謀反之事,莊公忍他二十二年,又沒誅殺共叔段,算是仁至義盡。在我看來,莊公無甚錯。至于書上說,‘「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史向來希冀人君是圣人才好,殊不知人皆有憎。莊公在位時,繻葛之戰鄭國擊敗周、虢、衛、蔡、陳聯軍,之后又擊敗宋、陳、蔡、衛、魯等國聯軍,使得鄭國空前強盛。莊公明主之資,為國君,施行強國之政,功績輝煌,并無昏饋之舉,算是善始善終之人。春秋多人君,不如莊公者多矣。這些事不提,單拿出個兄弟鬩墻的事來大書特書,可知史筆刻薄。故此,我說看看便罷了,不必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至于,鄭伯克段于鄢,此事想來是想警醒世人,娶妻娶賢。不然,娶得武姜這樣的人,當真是一人禍害三代。”
謝莫憂與謝莫如一樣的年紀,論長,不過差兩月而已。聽謝莫如此話,卻是不能心服,道,“二十四孝里,蘆順母、臥冰求鯉,閔損王祥繼母苛待,其人待繼母及異母兄弟如何?這還是繼母,而非生母。武姜再不好,起碼沒刻薄待過鄭莊公吧?”反觀閔損王祥,人家也沒因到繼母苛待就把繼母和異母弟如何如何吧?
二十四孝是最老套不過的故事,不論閔損與王祥皆是繼母折磨,前者在其父發現他繼母苛待時,大怒之下要休棄繼母,閔損跪求父親饒恕繼母,說,“留下母親只是我一個人冷,休了母親三個孩子都要挨凍。”父親十分,就依了他。繼母見閔損這般仁義,悔恨知錯,從此對待他如親子。王祥這個大致也是如此,不得繼母喜歡,繼母生病要吃魚,天寒地凍,河水也結了冰,他大冬天的解開服臥在冰上,冰忽然自行融化,躍出兩條鯉魚。繼母吃了魚,病痛痊愈,自此待王祥如親子。
真的是老掉牙的故事。
謝莫如真不明白謝莫憂如何拿這個出來說,閔損焉何不替繼母求呢?反正父親已知繼母不慈之事。他替繼母求了,是他的仁義。何況,家里有繼母所出的三個弟弟,他爹說要休棄繼母,談何容易。怕多是一時之怒,他替繼母求了,揚了自己的仁義之名,而繼母有前科在,如何還敢有半分對閔損不好。王祥亦是同理,王祥大冬天的去了裳趴冰面上,長眼的誰看不到?繼母還要如何?何況,冬天弄魚的法子多了去,也沒人去趴冰面上弄,繼母想為難王祥是真的,不見得就是讓王祥大冬天趴冰上弄魚,可人們看到了,就得說王祥為繼母賢孝至此,而繼母刻薄至此。
兩家繼母皆毒辣,只是閔損王祥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然,繼母們刻薄之事如何傳頌千年。而且,謝莫如本不信王祥這個解裳往冰上一臥,冰面自行融化,魚自發從河里蹦出來的事兒。王祥又不是神仙。
謝莫如不能說仁義君子不好,便道,“所以,閔損王祥是仁義君子,至賢至孝;而莊公為春秋小霸。”
謝莫憂道,“大姐姐怎麼忘了,二十四孝第一孝便是舜帝孝于天之事。舜,同樣是帝王之尊,豈不比鄭莊公高貴百倍,卻無莊公之氣量狹小。”
說來二十四孝里,真有幾篇不錯的故事。圣王舜比閔損王祥都慘,而且,舜遭遇的就不是被繼母待這樣簡單的,他家繼母直接想要他的命。反正,不知是舜家的風水不好,非但繼母想要舜的命,繼母所出的弟弟象,連舜的親爹瞽叟都是想方設法不擇手段的要弄死舜。結果,舜是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后來,舜做了皇帝,還給不計前嫌的給弟弟象封了諸侯。
說到舜孝于天的故事,先不說舜生活在神仙時代。舜不與象計較是在什麼時間,是舜在未稱王之前。倘舜稱王之前,先把象給咔嚓了,想必便沒有孝于天的故事,也不會有堯對他的欣賞了。
至于舜稱王之后,象好像也沒有不識趣。倘鄭莊公繼位后,共叔段沒有謀反,難不鄭莊公還要上趕著去收拾共叔段?哪怕共叔段謀反,莊公也沒要他命。就是武姜,莊公放出“不至黃泉,永不相見”的狠話,結果還是挖下地下道母子相見。不管是為了聲名還是別的,鄭莊公沒殺母弒弟,較之秦始皇、唐太宗如何?
歷史是最沒有爭論意義的東西,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謝莫如不爭執,“是啊,要不怎麼稱舜為圣王呢。”
謝莫憂覺著謝莫如諱認輸,角一綻,也不再說話。
上午時間過得很快,到下課的時辰,兩姐妹收拾起課業,于華章堂門口分道揚鑣,各回各院。昨日因在松柏院用了午餐晚宴,今午,謝太太并無召喚,謝莫如與母親方氏一并用飯。
方氏向來只用午晚餐,素來寡言,對謝莫如也沒什麼話,對午飯也沒什麼要求,故而,都是謝莫如來安排。春日非但春好,草長鶯飛的季節,亦有諸多食。不論是新生的春筍與鮮的薺菜,便是尋常的小青菜在滾水里燙過,拌以泡的紅芋細、攤得薄薄切的細細的蛋,淋以香醋秋油,最后將海米在素油里稍稍一煸,一并拌,調以勻味兒,便是一道爽口小菜。
謝莫如這樣的春,方氏臉上看不出喜惡,亦不開口說話。謝莫如盛一碗豆腐火菇筍湯放在母親畔,母兩個食不言,相當靜謐的用過午餐。方氏起去臥室午睡,謝莫如告辭出方氏的正小院兒,回到自己的紫藤小院兒后,捧一盞芳香四溢的茉莉花茶,于游廊下紫藤花畔靜靜出神。
謝莫如喝過茶,看書直到下午上課的時辰,提前去華章堂等紀先生。紀先生下午教了琴,謝莫如對音樂毫無天分,僅止于懂譜會彈而已,彈的一手匠氣。相對的,謝莫憂則于琴道頗有天分,彈的琴曲十分聽,謝莫如也喜歡聽謝莫憂叮叮咚咚的彈琴。
謝家孩兒的課程并不張,可以悠悠然然的打發時間。
謝莫如通常只用早上去松柏院請安,下午課時結束便回自己院子或是看書或是玩樂,都可。
因春時已到,冬日的水仙凋零,房間里的盆栽換芬芳茉莉,白底青花的青瓷花盆,襯著春天特有的青的枝葉,一捧小小白白的花苞,香氣卻極濃郁。謝莫如素有閑逸志,換了家常裳收拾茉莉,不一時,松柏院里小丫環阿芬過來傳話,謝太太過去。
謝莫如只得重換了襦襦,重梳了發髻,重簪起珠花,令張嬤嬤安排晚飯,道,“若是我回來的晚,讓母親先用。”便帶著靜薇、紫藤去了。
這世上,閨秀有閨秀的作法,丫環有丫環的作法。
譬如,若傳話是喜事,如昨日謝二叔中了探花,謝太太房里的大丫環素馨親去華章堂傳喜訊,不必問,丫環便自會報喜。譬如,前日謝太太著人去選首飾,那來傳話的丫環也是臉上帶笑。今日傳話的是阿芬,這個小丫環謝莫如見的不多,也知是松柏院的三等小丫環,初初留頭,一大丫環穿舊賞下又改過的青青,話不多,也很老實。如阿芬這樣的小丫環,一般傳話的事是使喚不到的。
謝莫如不必打聽也知謝太太找應不是喜事,故,謝莫如也未擺出歡喜的表來,只是一幅安然淡淡的神,邁進松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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