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2018年, 夏。

————

孟昀見一只藍羽的鳥兒落在石榴樹梢，停歇片刻了振翅離開，空留花枝震。

試圖回憶大學生活的些許片段, 以解構陳樾這個人，無果。

背景是聽說知道了一些的，從小就是孤兒，讀書全靠社會資助，上大學了拿獎學金填補助學貸款。開學別人都是父母送來, 陪他的是慈善基金會的好心大姐姐……

除此之外，關于他的清晰片段卻不多。

記得大一開學，他幫搬書去宿舍。男孩瘦瘦的，高高的, 很單薄的樣子。面孔年輕而又清秀，很安靜, 保守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上課, 下課，在圖書館自習, 在教學樓里穿梭，從校園里經過, 很多事件的畫面依稀存在于記憶中, 但失了清晰度, 漸漸退化黑白的文字。

另一個清楚的畫面是四年前的畢業季，一個夏夜, 他站在路邊, 坐在車里, 兩人隔著半落下的車窗玻璃。那時路燈從他頭頂垂下來, 在他臉上削出半明半暗的影。他看著, 眼神出一從沒見過的哀傷，人卻沉默如黑夜。

兩個畫面一段標志著大學生活的開啟，另一段標志著結束，竟都與他相關。

孟昀發現不夠了解陳樾。但有那麼一類人不需要深了解，便能知曉他本，便能判定他是個認真而心完洽的人。這種人平時話不多，可一開口就讓人覺得有分量。一旦被這種人否定，也遠比被聒噪的人看輕要來得更有力量。

解釋不清為何會很在意他的看法，在意到——那天爭執過后見哭了，他立刻就有些無措，說：“我話說重了，你別往心里去。”可偏就記死了他指責的每一個字，他一哄就哭得更大聲：“我就往心里去了！我明天就走，一秒鐘都不多留！”

明明想說，知道不對了，可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來說一個字的。只能死撐過去。

沿著青瓦灑落，一層層鋪就在陳樾的閣樓上。小貍貓云朵趴在瓦片上了個懶腰，山竹般的爪子在中撓了撓。

院子門吱呀推開，陳樾回來了。

他進天井看到孟昀，眼神無波地移開，走去自己屋前開門。云朵抬起腦袋，迅速從屋頂上沿著房梁窗戶爬下來，無聲走到他腳邊。他開了門，取下鎖，了門檻進屋放下背包。云朵寸步不離跟著他走。

他坐在臺階上，把買回來的紅豆、苦菜、青筍、排骨、牛干清洗干凈，回屋做飯。刀切砧板，熱油燒鍋……孟昀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著他那邊，像看著一幕電影。

他說：“吃點飯吧，過會兒路上肚子了。”

孟昀眼睛莫名發酸，想賭氣說不吃。可人都要走了，又何必再跟他發脾氣呢。走去他屋里。他頭一次把書桌清出了大半張給當餐桌，讓坐在正經椅子上吃飯。

薄荷炸牛，紅燒排骨，蒜蓉炒青筍，炸紅豆，苦菜湯，擺滿半張書桌，孟昀說：“你不吃嗎？”

“我不。”

孟昀才吃幾口，便不自覺扭頭找陳樾。

他背對著坐在門檻上，著天井里的，不知在想什麼。云朵在他旁喵喵兩聲，他沒聽見似的，沒給貓兒回應。云朵拉他幾下，只好也趴在門檻上不了。

孟昀食不知味，但想著這是他給做的最后一頓飯，勉強又多吃了些。

放下碗筷，走到門檻邊，說：“吃好了。”

陳樾抬頭看一下，又瞇眼看向日照得花白的照壁，問：“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所有件一裹，往箱子里一塞就算完事。給雅玲說了要回去，雅玲還高興，說正好能給新出的團Fanta-six策劃新專輯。

陳樾有一會兒沒說話，像是沒在狀態。孟昀自個兒走到自家屋前，陳樾這才回了神，從門檻上站起，問：“箱子在樓上？”

孟昀回頭：“嗯。”

直視他的眼睛，想從中抓取一些細微的緒，但抓不到。

他走過天井，上了臺階，與而過，進了屋，上了的閣樓。孟昀站在原地，手指在風中輕抖。

他的腳步聲上去又下來，拎了的行李箱徑自走出院子。

孟昀尾隨著走到門廊拐角，回頭一眼。院子古樸寂寥，照壁前石榴開得鮮紅如火，一只煙青的鳥兒站在枝頭。

離別是個天生的矛盾。因為厭棄、難以忍，腦中有瘋狂想要離開的沖，可一旦離開，那地方便又生出難舍的落寞。

孟昀走出門，行李箱已平放在三車上，用繩子綁住固定了。今早柏樹下村把面包車開走了。

陳樾沒有看，他沉默得像這里的山，這里的路，這里的橋，這里的樹。

待孟昀坐好，三車調轉車頭，沿著山路駛離了四方院落。

山木茂盛，孟昀的臉上，日與樹蔭來回閃爍。

的頭隨著車輕輕歪點，眼睛看著虛空，偶爾聚焦。忽見山坡上一棟土屋外，中年婦晾曬著洗過的服。一匹馬低垂著頭顱，靜止在夏天的山坡上。那婦朝經過的車子投來一瞥，渾不在意抱起簍子，走進黑黑的門中去了。

孟昀從不記得這里有個屋子啊，忽意識到從未好好看過這邊的風景。

車子穿過清林鎮街道時，走了神，等反應過來鎮子已淹沒在綿延山脈中，不見了蹤跡。尚未用眼睛給它做最后的告別，就錯過了。

三車在山路間一路顛簸。鋪天蓋地，像看不見的海洋，將他們包裹。誰也不說話，仿佛在音樂教室爭執過后，再也沒話可講。

兩道汗水從陳樾后腦勺的發尾里流淌而下，灌進脖頸里。狂風鼓著他的衫，打在孟昀面前，像扯的旗幟。

層疊的山海綠浪從地平線上消失，車子進路西鎮的主街道。水泥路年久失修，碎石子在胎下碾，咯吱作響。房屋低矮破舊，幾個中年男人聚在一家修理店門口，或站或蹲地圍著一輛托車；四五個婦端著飯碗，圍在某家雜貨鋪子前講著閑話；小孩子揮著樹枝在路邊跑跑停停，嚷著一串串的民族語言。

三車停下，陳樾朝側了一邊臉，說：“等一下，我買點東西。”

“嗯。”孟昀看著他下車，走進那家“便利超市”。

一個老人佝僂著軀，弓一只蝦米，背著和他人一樣長的糧食袋緩緩從路邊經過。

孟昀看見他皺得像抹布一樣的臉和黑黢黢的雙手，沒見過人能老這個樣子，更沒想過老這個樣子了居然能背起上百斤的糧食。

看著老人，老人也看向了。

老人的眼睛麻木，無聲。

突然想起在哪兒聽過的一個詞，“虛偽廉價的善意”。

孟昀坐在三后座，像坐在太炙烤的一口鍋里。街上的人們有意無意地，目轉向這口鍋的人。

他們的目平靜，不在意，像游客注視著博館櫥窗的瓷。不屬于他們的世界，他們也不關心的生活。

在孟昀和他們彼此眼里，對方是風吹過的一片樹葉，路邊駛過的一輛車，沒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只是一個虛偽的符號。因為在這樣的每個自私者的眼里，世界的痛苦是虛幻的，只有自己心的痛苦才是真實的。

陳樾回來了，拎了個塑料袋，里頭裝著牛、面包、礦泉水、巧克力和跳跳糖，他說：“天氣熱，路上補充點。”

孟昀突然開口：“你很鄙視我吧？”

陳樾愣了愣，盯著看。

一路日曬，他額頭上起了汗，他說：“沒有。”

孟昀繃著下頜，不信，只是重復道：“我其實不是壞人，你不要討厭我。”

陳樾心底一震，搖了搖頭，他放緩語氣，一字一句認真地說：“真的沒有。你不要想。”

可孟昀心里卷起一陣涼風，相信陳樾沒有撒謊，但或許他就和這個街道上的人一樣，看如同看一片匆匆卷起的沙塵，和他的生活沒有任何集。

孟昀扯了下角：“至在你看來，我很差勁。”

陳樾將裝滿食的塑料袋輕放在腳下，說：“如果是因為學校發生的事，也沒有。孟昀，這是兩碼事。”

“什麼兩碼事？”

陳樾站在車邊，與坐在車上的目平視。他的眼睛在烈日下微微瞇起，說：“你很好。但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位置。或許你的不在這里，就這麼簡單。就像你的脾氣，放在別的地方也可以是好事。”

孟昀怔了一下，口涌起一窒息的刺痛，稍顯扭曲地笑了一下，紅著眼睛搖了搖頭，說：“別的地方也沒有位置。”負氣地說：“我這個人，出現在哪里都不適合。我媽媽一直就說我有大問題的，討人厭，沒有人真心喜歡我的。”

陳樾見不得這樣子，低了下頭，說：“都會過去的。你回上海后會過得很好。你要開心，你不要害怕。”

孟昀嚨發，眼眶里含了淚。

來清林鎮一個月，沒有任何人跟提過那場風波。這里仿佛是與世隔絕的玻璃罩，但陳樾知道。就猜他知道。他不僅知道何嘉樹，知道媽媽，還知道林奕揚。

抹了下眼睛，輕聲駁斥：“你倒是會安人。說起來輕巧。”

陳樾說：“因為我認識你。我知道你是什麼樣。”

這話讓驟然緒失控：“有多認識？不了解我就不要隨便說我好。我最煩那些輕易說我好的人，一開始出手大方給一百分，了解一點了再減分減分減分，等分數扣完就說你太讓我失了，你的真面目怎麼是這樣？比一開始就討厭我的人惡心多了。我一開始也沒讓你們覺得我好呀。”

一口氣說完，淚下來，別過頭去著破碎的路面，發抖。

“別哭。”陳樾輕聲，“孟昀，沒有什麼事大到值得讓你哭的。”他嗓子了，說，“我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你又何必為我說的話生氣？”

山風吹來，孟昀又一滴淚滾落，微急：“我不是這個意思……”

“知道。”陳樾說，“我只是想說，你不需要苛求每件事都完，也不需要去追求所有人的贊。有些人有些事，他們不過就是剛才你一路過來途經的山川而已。”

一晃就過了。

“是吧。”孟昀怔了一會兒，問，“我在你眼里又是路過的哪座山呢？”

陳樾頓了一下，回頭一眼街道，沒有正面回答。他抑著，深深吸一口氣，再回頭看時，只說：“走吧。”

他坐上車，孟昀卻指了一下，賭氣地說：“我記得坐馬車的地方就在那里。不耽誤你時間。你把我放這兒吧。”

陳樾說：“我直接送你去若，比馬車快。不然你中途還得轉一趟車。”

孟昀緒上想拒絕，垂頭半刻卻最終沒做聲。

然而電三剛走出鎮子，被堵了去路。十幾頭駿馬、黃牛、山羊或站或趴地在路上曬太，啃折路邊的樹葉雜草。一頭小馬駒得兒得兒來回跑。羊咩牛哞，不知主人去哪兒了。

陳樾等了會兒，下車問附近的老倌兒，說是主人臨時有急，上廁所去了。他回來的時候臉不太好。兩人又等了一會兒，陳樾的手在車把手上抓了又放，放了又抓。

他和一前一后靜默坐著，面對著無法流的馬牛羊。

下午的太更炙熱了，知了的聲在頭頂撕扯。

終于，孟昀開口了：“你先回去吧，把我丟去坐馬車那兒就行。”

陳樾沒回頭，對著那群牛，說：“再等等吧，出鎮只有這條路，你現在坐馬車也過不去。”

孟昀說：“那我一個人等，不浪費你的時間。”

陳樾默了半晌，說：“我今天沒事。”

“你干嘛非要送我啊？！”孟昀突然急切道，“以為我是因為你說的話才走的嗎，所以心里又疚了要對我好？不是因為你，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真的不用這麼做。”

陳樾頭低了下去，卻沒有回應。

孟昀只見他背影非常沉默，他握著車把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能不能先別走……

他低著頭，眼睛盯著地面；他張了張口，嗓子都發疼了卻說不出這句話。一如四年前他看著夜中的，心疼得裂開卻死活講不出。

要怎麼說出口，那些從最一開始就沒能說出口的話。

背你回營地的是我，普陀山去找你的是我，那張黑膠是我刻的，那些票是我刷的……說不出口。

有那麼一瞬，陳樾覺得地面變得模糊起水，要滴下淚來時——

終于，后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一輛馬車駛過來，車棚子里炸出一道道孩子的呼聲：“孟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