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德榮打著呵欠從屋里出來，抬眼一看，朝天正捂著肚子，一臉菜地蹲在回廊下。

德榮愣了愣，走過去問道：“天兒，你怎麼了？”

朝天有氣無力：“你忘了？公子昨夜賞了我一碗魚來鮮，我吃完，鬧了一宿肚子。”

他這麼一提，德榮想起來了，但德榮覺得主子慣來是個賞罰分明的，“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公子了？”

朝天思前想后，覺得自己昨晚除了到扶夏館機關，表現堪稱英勇無匹機敏無雙忠貞不二，搖了搖頭。

德榮嘆了一聲，在他旁邊蹲下：“我陪你一起等公子吧。”

江辭舟這幾年不讓人跟在房里伺候，德榮與朝天習慣了早起過后在回廊下候著，然而今日候了一陣，沒候來江辭舟，反是先等來了駐云與留芳。

德榮見駐云與留芳一路有說有笑，不由問：“瞧見公子了麼？”

駐云道：“公子早起了，眼下恐怕已在堂里吃了小半個時辰茶了。”

朝天愕然，捂著肚子站起：“公子昨夜那麼晚回來，這麼早就起？都沒睡足兩個時辰。”

留芳與駐云聽了這話，相視一笑。

要說呢，公子哪是沒睡夠兩個時辰？公子昨晚兒沒怎麼睡！

朝天與德榮不知道，但們住在后罩房里，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公子那屋子一整夜時不時就有靜，一直到快天亮了才歇止。

留芳掩著，笑說：“公子與夫人好。”

朝天納悶地撓撓頭，心道公子睡沒睡跟好不好有什麼關系？

但他沒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與德榮一起去正堂里找江辭舟去了。

江逐年今日上值，正堂里只有江辭舟一人，他帶著面，倒是瞧不出倦容，讓人沏了盞濃茶，正坐在左上首的圈椅里慢慢吃。

德榮過去，喊了聲：“公子。”

江辭舟“嗯”一聲，用茶蓋撥著茶葉，慢條斯理地問：“魚來鮮吃完了？”

這話問的是朝天。

“吃完了。”朝天答道，想起德榮適才的點撥，“公子，屬下昨夜是做錯了什麼嗎？”

江辭舟聽了這話，看了朝天一眼。

說錯確實有錯，但是——江辭舟想起自己昨晚與青唯斗法，彼此不肯放過，幾乎折騰了一宿，到早上都沒怎麼合過眼，將茶碗蓋合上，“嗒”一聲往一旁的案幾上放了，“沒有，你做得很好。”

朝天覺得主子這語氣簡直詭異，正待反思，門口閽人忽然來報：“爺，外頭來了個人，自稱是寶刀齋的掌柜，說爺日前在他鋪子上訂了把刀，他給送來。”

這話出，江辭舟還沒作答，朝天興地道：“我的新刀到了！”

他說著，三兩步搶至院中，從掌柜里手里接過長匣來打開，只見刀流暢，刀鞘如墨，大巧不工，古雅不拙，簡直不釋手。

他自小就被當武衛培養，尤用刀，可惜這幾年跟在江辭舟邊，沒拿過一把稱手的好刀，便說手頭上這一把，還是他在江辭舟跟前磨泡了小兩個月才求來的。

朝天將長匣給德榮，取出刀，正拔刀出鞘一試刀鋒，不防一旁忽然出來一只手，先他一步握住刀柄，徑自將刀拔了出來。

青唯將刀舉在手中，仔細瞧去，這刀的確不錯，刀刃在日里泛著水，想是吹發可斷。

帶著帷帽，一副要出門的樣子，臉掩在帽檐半明的紗幔下，辨不清神。

朝天不知是要做什麼，試探著喊了聲：“夫人？”

只聽“鏘”一聲，刀柄從青唯手中擲而出，一下一旁的草壇子里，濺起許多泥。

青唯冷笑一聲：“還以為什麼好刀，不過如此。”

言罷，徑自繞過照壁，往府門外走去。

朝天震驚地看著自己臟了的新刀，一時之間心痛如刀絞，德榮湊過來，在一旁悄聲問：“你昨日除了招惹公子，是不是也招惹了夫人？”

朝天還沒答，只聽江辭舟喊了聲：“德榮。”

“哎。”

“問問，出門干什麼去。”

德榮“哎？”一聲，“夫人要去哪兒，沒跟爺您打招呼？”言罷，見江辭舟一言不發，立刻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小的這就去問。”

青唯已走出府外，聽到德榮在后頭喚：“夫人，爺問您去哪兒。”

江辭舟立在堂里，片刻，聽到青唯的聲音輕飄飄傳來：

“人嫌燒刀子太烈，不喜歡，我自責了一宿，出去給人買口甘醇的好酒。”

青唯并不算騙了德榮，此行的確是前往酒館。

目的正是梅娘提過的折枝居。

流水巷白日里人不多，青唯很小心，確定沒人跟蹤自己，才拐進東來順附近的岔口。

本打算佯裝買酒打探虛實，誰知到了折枝居跟前，只見鋪門閉，上頭匾額甚至落了灰——似乎已好些日子沒人了。

青唯上前叩門，連喚幾聲：“有人賣酒嗎？”

這邊門沒叩開，后頭鋪子倒是有人探出頭來，“姑娘，你來這胡同里買酒啊？”

說話人是個開糖人鋪子的老嫗，穿一布裳，“這酒館早沒人了，去別買酒吧。”

青唯聽了這話，有些意外。

梅娘經營蒔芳閣數年，對流水巷分外悉，倘這酒館人去樓空，梅娘昨日為何不提，還是說，這酒館是近幾日才沒人的？

青唯到老嫗的鋪子前，“老人家，我家中人就喜歡吃這鋪子賣的酒，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家掌柜的去哪里了？”

“誰知道呢？”老嫗道，“你家人換家酒館買酒吧，這酒鋪子可邪乎著哩！”

青唯一愣：“怎麼邪乎了？”

老嫗似乎忌諱，擺擺手，不愿多說。

青唯拿一串銅板跟買了糖人，信口編排江辭舟：“老人家，我家人秋來染了風寒，一病不起，眼下渾發冷，只道是這折枝居的酒才能驅寒，勞煩您跟我仔細說說掌柜的去哪兒了，我回頭也好跟人解釋。”

老嫗上下打量一眼，想了想，松了口：“要說邪乎，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兒，姑娘，我瞧著你不是上京本地人吧？”

青唯道：“是，我是嫁過來的。”

“流水巷這地呢，是上京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寸土寸金，咱們這胡同，挨沿河大街不說，隔壁就是上京城最大的酒樓東來順，照理該是熱熱鬧鬧的對不對？可你看咱們這兒，為什麼這麼冷清？”

“為什麼？”

“因為啊……”老嫗覷了折枝居一眼，“大概五六年前吧，這家鋪子，發生過一樁命案。”

“一家上下九條人命呢，全死了！”天邊云層遮了日，原地起了陣冷風，老嫗低聲音，了手，“府破案倒是破得快，不出七日，就找到了賊人。可你說，這鋪子染上這麼一場之災，是不是就不詳了？

“后來果不其然，大約一兩年時間，這鋪子陸陸續續盤給了一些商戶，生意都不好，聽說夜里還有怪響，慎人得很哩，所以慢慢就荒置了。

“直到差不多三個月前，這附近來了個寡婦，說是有些家財，也有夫家傳下的釀酒手藝，想開個酒水鋪子。這本來是好事，可一打聽流水巷的鋪面，都太貴，一個也盤不下，怎麼辦？找來找去，喏，”老嫗朝折枝居努努，“就找到了這里。”

青唯聽到這里，跟老嫗確認道：“老人家是說，這鋪子自從出了命案后，此前三年都是荒置的，直到三個月前，來了個外地寡婦，盤下這間鋪子，開了眼下這家作‘折枝居’的酒館？”

“是。”

青唯疑道：“照這麼說，這家酒館開張尚不足三月，怎麼就人去樓空了呢？”

老嫗道：“姑娘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所以說這地方邪門哩！兩個多月前，這酒館剛開張，生意本來不怎麼好，也許是這寡婦釀酒的手藝的確好吧，慢慢地，就有客人到這兒買酒，甚至連東來順的掌柜也偶爾來跟拿幾壺，說有些達貴人喜歡吃。

“本來以為這地方的邪乎勁兒過去了，你說我們這些做營生的，誰不指自己周圍的鋪子太太平平呢？有回我家大媳婦說，人家既然在這里也開了鋪子，就是跟咱們做了鄰居，想要過去買壺酒，個好。結果等回來，你猜說什麼？說啊，那個賣酒的寡婦，雖然遮著大半張臉，湊近了一看，分明是個人兒，要多好看有多看！一個婦人家，這麼貌，獨自開著一家酒館，只怕招來禍事。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大概十多天前，我夜里約聽到一陣響，第二天出來一看，這折枝居的寡婦就不見了。”

“不見了？”青唯愕然道。

“不見了。”老嫗點頭，“不不見了，一夜之間，這個人，釀的酒，消失得無影無蹤，跟鬼怪似的。”

“你說這事兒是不是邪乎？我們這些住在這胡同里的，害怕得呀，那寡婦那麼貌，眼下想想，誰知道是不是人？你看掛在那酒鋪子門口的銅鎖，”老嫗說著，給青唯一指，“這還是我們這胡同里的人湊了銀子送廟里請來的，說能鎮住妖邪。”

青唯循著老嫗指的方向看去，銅鎖上鏤著云祥之紋，的確像是開過的。

老嫗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青唯于是謝過老嫗，往來路走去。

沒走遠，趁著老嫗不注意，又繞了回來，縱躍進折枝居的院子中。這院子不大，除了一些積灰，打掃得很干凈，酒館的空氣里約殘留著一宜人的酒香，青唯四看了看，一切確如老嫗所說，什麼都沒留下。

可人住過的地方，總該有痕跡，莫非還真是妖鬼不？

青唯心中困，假借買酒，又跟東來順的掌柜打聽了一下，東來順說的與老嫗說的一般無二。

見日近正午，青唯思索著往回家的路上走。

本來以為打聽到了折枝居，一切能有進展，沒想到第一時間趕來，酒館已經人去樓空。

此前薛長興將攸關洗襟臺真相的木匣給梅娘保管，足以說明梅娘可以信任，梅娘既然知道薛長興想來這酒館，說不定早在折枝居還開張的時候，就來打探過。

眼下最好的法子，是再見梅娘一面，問問清楚。

然而有了昨夜的經歷，青唯深知何鴻云的莊子不簡單，萬不能貿然潛了。

何況昨日是跟著蒔芳閣一干子混進去的，封翠院中的嬤嬤還見過沒有斑的模樣，何鴻云一旦查起來，就算不懷疑梅娘，也會派人看了所有子。

青唯心中輾轉深思，不知覺間，江府已經近在眼前，巷口停著一輛馬車，德榮坐在車凳上，一見青唯，跳下來道：“夫人您回來了。”

青唯左右看了看，“你在等我？”

“是，太后召爺進宮，爺沒等著您，先去面見太后了，吩咐說等您回來了，讓小的也送您去中。”

前日才進了宮，今日怎麼又召見？

青唯正遲疑，德榮似乎看出的困，說道：“太后心疼爺，聽說爺在小何大人的莊子上遇襲，這才要見的。”

青唯聽了這話，點了點頭，掀開車簾，坐進車室，“走吧。”

馬車照例停在了西華門，青唯下了車，宮門口來迎的宦竟然是曹昆德與墩子。

曹昆德見了青唯，笑盈盈的，“江小爺說夫人要晚些時候到，咱家估著也就這會兒了，夫人仔細腳下，有檻兒。”

青唯頷首：“多謝公公提醒。”

從西華門到西坤宮的路很長，曹昆德是大珰，有他帶著引路，便勿需旁的人了。青唯與他錯開兩步，無聲跟著他走，到得一條甬道，見是前后徹底無人了，才低聲音道：“昨晚多謝義父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