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不走大道，從朱雀街第一個拐角轉進去，很快到了城南樟尺巷。

臨近宵，街上行人漸，但樟尺巷有家夜食攤子還開著。早年祖皇帝想取締宵，下頭的臣子上書，說凡事當循序漸進，自此，只要是正經鋪子，去巡檢司記個檔，討個牌子，便可上燈到子時。

青唯到了夜食攤，了幾個銅板遞過去：“店家，兩個油馃。”

新鮮的油馃子出鍋，拿牛皮紙一包，接到手里還是燙的。

高家的宅邸就在附近，青唯不能走正門，繞去一條背巷，一個縱，如同一只輕盈的鳥，無聲翻墻而。

此是高府西邊荒院，夜已經很靜了，青唯的腳步聲跟貓似的，確定四下無人，來到一間耳房前，三短一長地叩了幾下。

門隨即被拉開，里頭一人穿著囚袍，五大三的個子：“菩薩，你可算來了！”

青唯將油馃遞給他：“吃吧。”

“好嘞！”

這囚犯在暗牢里關了多時，頭發已打了綹，上頭全是稻草碎，臉上的胡茬沒清理，布滿了半張臉，借著月看去，只能見一對極濃的眉，與一雙虎虎生威的眼。

他扯開牛皮紙，在屋中盤坐下，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念叨：“五臟廟鬧了一整天，都快死鬼投胎去了，要不是怕死了舌頭沒滋味，”他往高一指，“你回來，我能掛在這梁上。”

青唯掩上門：“今日有人來過嗎？”

“海了去了！”囚犯道，“丫鬟跟小仆，小仆跟小仆，爺跟丫鬟，什麼不可告人的腌臜事，全趕著在這沒主兒的荒院里做。我這一天，什麼沒干，香艷抹了一耳朵！”他興得很，“我講給你聽？”

青唯盯著他，沒吭聲。

囚犯悻悻的，攏了攏盤著的，“你放心，沒人發現我。”

他瞧見油馃里有沫，又絮叨上了：“你是不知道，那些暗牢里的獄卒，簡直不是東西，把我關了一個月，送來的飯菜全是餿的！我這個人，你也看出來了，就是個老，平生可以居無竹，但是不能食無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立志嘗遍天南海北的珍饈，飛禽走，只要能上灶頭，寧肯錯燉，絕不放過！”

他越發覺得那幾粒沫子可貴，仰頭問青唯：“小丫頭，有酒嗎？”

問出這話，權當是對的尊重，他這麼一說，青唯那麼一聽就是。

沒想到倚墻而立的青唯竟了。

手探進斗篷，從腰間解下一個牛皮囊子，朝囚犯一拋：“接著。”

囚犯將木塞子撬開，對著鼻子聞了聞，意外地“哎喲”一聲，“燒刀子！你隨還帶著這玩意兒呢？”

青唯沒有應他，待囚犯酒足飯飽，道：“你這幾日仔細躲好，等風聲不了，我送你出城。”

“俠。”囚犯見要走，手把住門邊兒，“我們嘮嘮唄？”

“嘮什麼？”

囚犯出一個笑來：“我是朝廷重犯，要救我，怎麼說都得豁出命去。你我非親非故的，你救我，圖什麼？總不至于是菩薩降世，我看你也不會法啊。”

青唯的目落在他扶著門邊的手。

指腹、虎口糙，這是習武人慣常長繭子的地方，但除此之外，他的指節、下指肚，也有很厚的繭子，青唯認得，這是工匠的手。

囚犯目不轉睛地盯著，忽地開腔：

“洗襟臺，這案子跟你有關系嗎？”

青唯沒吭聲，移目看向他。

“當年先帝下旨修筑洗襟臺，命大筑匠溫阡督工，后來洗襟臺塌了，死了許多人。這事兒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玄鷹司的點檢、都虞侯查抄殊死，朝廷中的相關大員，筑匠溫阡，還有他的親眷盡皆伏法，先帝也因為這案子一病不起，沒過兩年就龍馭賓天了。”

“至于溫阡手下有幾個工匠……”

“這幾個工匠，大都是自學藝，但其中一人，是半路出家。”青唯接過囚犯的話頭，“他姓薛，出行伍，長渡河一役后，因為了傷，拜師另學了手藝。洗襟臺坍塌時，他因為被溫阡派去勘察石料，躲過了朝廷追捕，僥幸保住一命。正因為此，他是溫阡手下的所有工匠里，唯一活下來的一個人。”

“不過他不惜命，幾年后，他居然在京城了面，前陣子被差拿住，關在了城南郊外的暗牢里，還吃了一個月的餿飯菜。”

“好在他命大，被我劫了出來，不然，”青唯一頓，朝上一指，“他可能已經掛在哪梁上自尋短見了。”

青唯看著囚犯：“你的況海捕文書上都有，我既救你，自然知道你是誰，你不必拿這個來套我的話。”

薛長興訕訕地，“這不是念恩人的大恩大德，想知道恩人的姓名嗎？”

他說著，續道：“所以洗襟臺這案子，沒人愿意沾上。拋開那些死士不提，要說有人雇你救我，許以重金，我看你也不像貪財的人，只能往由上猜，想著你我是不是同病相憐，也和那塌了的臺子有關系。”

他切切打聽：“那日我老遠跟著你，好像聽到你姓崔。當年溫阡手下的工匠里，也有個姓崔的，崔原義……”

他話未說完，見青唯目變涼，連忙打住，“好了好了，我不問了就是。”

青唯轉便走。

“哎，俠！”

“你還有什麼事？”

薛長興掩著門，頭從門里鉆出來，嘿嘿一笑：“明日你得空，給我買只燒鵝唄？幾粒沫子，不解饞啊！”

青唯回到房中，子時已過去大半。點上燈，先仔細檢查了鋪在門前的煙灰。

煙灰沒被過——離開后，沒人進屋找過。

青唯松了口氣。

住的這間小院是臨時收拾出來的，原本是給們姐妹二人住，因為羅氏擔心崔芝蕓，把接去了正院東廂，因而只余青唯一人。

屋中的陳設還是來時的樣子，只多出一個行囊，青唯洗漱完，換過干凈裳，又把所有件兒一應收回到行囊中。

這是這些年的常態。從一個地方輾轉至另一個地方，匆匆停留，隨時準備離開。

青唯吹熄燈，合上了榻。

閉上眼前，耳邊浮起薛長興那句——

“洗襟臺這事，跟你有關系嗎？”

有關系嗎？

青唯在黑暗中盯著屋梁。

如果事事心，人是無法往前走的，往事常常循夢而來，已然不堪重荷，經年輾轉，倘若不能在清醒時卸下負累，如何不斷地將自己連拔起，奔走利落？

青唯閉上眼，很快夢。

夢中又回到辰故居，背著劍，提起行囊，邁出屋門。

“你走！走了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回來！”

青唯頓住步子，語氣然，“我也沒想過要回來。”

“好。從今往后——”他形單影只地立在后，憤然又難過，“從今往后，你就再也不要認我這個父親，從今往后，你就不再姓溫！”

……

中夜起了風，隨著父親的斥責一起灌耳中，青唯睡得不沉，甚至能分辨出哪些聲音來自夢外，哪些聲音來自夢中。

夢外鬧極了，除了夜風，似乎還有人在爭吵，竟不如的夢更安寧一些。

青唯陡然睜開眼，側耳聽去。

外間果然有人在吵。

聲音是從正院傳來的，雖然極力制住，但青唯耳力好，只肖稍稍一聽，便可分辨出其中一人是羅氏，另一個聲音陌生且沉郁，應該是昨晚剛回府的髙郁蒼。

青唯本不愿多管閑事，剛預備再睡，忽然聽到一句“崔家”。

大概是在說和崔芝蕓。

寄住于此，本就藏了許多，多長個心眼不是壞事。

青唯起了，無聲步至院中，微微思量，一個縱躍上房頂，踩著瓦到了正堂，借著屋瓦的隙，朝堂中看去。

是破曉未至的晨，天地一團漆黑，堂中掌了燈，除了羅氏與髙郁蒼，當中還擺著幾只打開的紅木箱子。

羅氏側首坐在一旁，面不虞：“待會兒天一亮，你就把這幾只箱子原封不地抬回去。”

髙郁蒼狀似為難：“他一聽說崔家姑娘到了京城，連夜備上聘禮，說到底都是心意。我與江逐年同朝為，我收都收了，再還回去，這什麼話？”

羅氏冷言道：“芝蕓沒了家，我就是的母親，江逐年送來這些不值錢的聘禮，究竟是何意？他若嫌倉促，來不及準備，不知先擬一份禮單嗎？”

“你可知把聘禮退回去，等同于退親，芝蕓好不容易來了京城，總不能不讓嫁了。”

“卻又如何？如此怠慢，不如不嫁！”羅氏厲聲道。頓了頓，語氣重新緩下來，“況且，我原本也并不盼著芝蕓嫁去江家。芝蕓是我看著長大的，當年在陵川，與子瑜青梅竹馬，我把當做兒疼，有心將納高家。今日正好，我看江家也沒什麼誠意，不如把親事退了，讓子瑜來娶。”

髙郁蒼聽了這話，覺得簡直不可理喻：“你可明白你究竟在說什麼？崔家！崔弘義！他上背了大罪！你讓子瑜娶一個重犯之，他的前途還要不要了！”

“崔弘義之罪，禍不及芝蕓！到時候朝廷的案子斷下來，憑他崔弘義發配也好流放也罷，芝蕓都是無辜的。子瑜在這時候娶了，旁人只會覺得他重重義，救故人之于危難！”

羅氏說著，忽然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別過臉，盯著髙郁蒼：“當年子瑜高中，去岳州辦差，在崔宅小住過一段時日。回來后，與你提說想娶芝蕓為妻，你當時不置可否，轉頭就讓惜霜去伺候子瑜。”

惜霜貌，明為伺候，實際上卻是給高子瑜做了通房丫鬟，在他房里一呆就是兩年。

“我明白了，你那時是不是就猜到崔家會出事，讓惜霜過去，就是為了絕了子瑜的念想？”

“你怎麼能這樣想？”髙郁蒼道，“倘我有這等念頭，今次又豈會同意你將崔家這兩個表姑娘接到家中？”

他解釋道：“我不過是看子瑜到年紀了，房中一知心的人也沒有，擔心他在外頭學風流了。”

堂中一時沒了言語，夜風陣陣，拍打窗欞。

羅氏靜了半晌，悠悠道：“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就跟你個底，崔家為什麼會出事，我心里頭清楚，便宜了誰，也絕不會便宜了江家。”

髙郁蒼看篤定的模樣，心間微凜：“你清楚？你都清楚什麼？”

羅氏“哼”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崔弘義忽然獲罪，難道不是江逐年在里頭推波助瀾？他那個兒子還裝好心，提前寫封信過去，要與芝蕓議親，賊喊捉賊罷了！只怕不是他那個兒子娶不了妻，使的一招連環計！江家一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誰不知道似的，結太后，當了姓何的走狗！”

羅氏這一罵，竟是把當今太后罵了進去。

髙郁蒼聽得渾一個戰栗，連忙去將門窗都關嚴實，回過來低聲音：“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我總有我的法子。”

髙郁蒼竭力跟羅氏解釋利害：“你罵江家也好，厭惡何家也罷，單江家今日這份恩寵，尋常人家就比不上！昨夜家親自召見了江家那位小爺，指不定就是恭賀他新禧，今日你就想退他的親，你這是為難我髙郁蒼嗎？你這是不給天家面！”

羅氏倏然站起：“家年輕，心思卻澄明，想必樂于人之！江辭舟與芝蕓無因無果，哪怕親，也只能是一段孽緣！明日我就進宮，求皇后做主，將芝蕓改賜子瑜！江逐年害芝蕓流離失所，芝蕓要留在京城，就只能住在高家，要嫁人，就只能嫁給子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