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養

臘月二十八，在我和劉江急得上各長了兩個燎泡的時候，隊長叔領著隔壁羅田村的兩個木匠老李和老韓來敲我們家門了。

其實就整幾排籠，算不上什麼複雜的活兒，就是工程大了些，老李和老韓一合計，說得十幾天才能打得下來，不過按照這邊的風俗，得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始上工。東北春天來得晚，就算過了整個正月，天氣也不一定開始回暖，算一算時間，也耽誤不了我們的計劃，我和劉江這才鬆了一口氣。

之後就是新年。

這是我穿越回來後的第一個新年，過了這一天就是1982年了。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樣的日子，我無比地思念遠在2010年的親人和朋友們，雖然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吃飯聊天，雖然他們從不知道我的離去……

劉江的神也萎靡不振，我想這應該也是他第一次離開家人過年。說起來，他也就二十二歲，前些日子還在父母的庇佑下過著天之驕子的燦爛日子，現在卻被我綁在了一條船上，辛辛苦苦地為了個養場忙前忙後，再過些天，估計還能染上一子屎臭，真是為難他了。

三個人當​​中唯一一個高興的就是小明遠了。小娃兒都喜歡過年，這句話可真沒錯，小傢伙一改平時老的習慣，跟著隊裡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泥猴子屁後頭趕，放鞭炮，彈玻璃珠，玩兒得不知道多開心。

這時候隊裡連電都沒有，更不用說電視機了，晚上守歲的時候，我就只能抱著一大沓小人書給小明遠講故事，一點一點地消磨時，劉江也在一旁聽著，並不說話，結果還沒到十二點，我們幾個人就倒在炕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頭有鞭炮聲響，我還以為在做夢呢，結果就被劉江給推醒了，「趕起來，咱們放鞭炮去。」

新年到來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放鞭炮迎新春。早些年大家都窮，連飯都吃不上，更不用說放炮了。現在雖然日子不算富，但好歹有了奔頭，所以這鞭炮放得簡直是震耳聾。等我和劉江急急忙忙地把纏好鞭炮的竹竿扛到院子裡的時候，外頭的地都快震了。四面八方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刺激著我的耳，把腦子的最後一迷糊勁兒驅得一點不剩。

小明遠也趿拉著鞋子趴在窗口往外瞧，眼睛裡閃著興又歡喜的芒。

劉江小心翼翼地把引線點燃，我們倆趕後退幾步往屋裡跑。隨著屋外響亮的炮竹聲響，1982年朝我們走了過來。

……

正月裡，隊裡辦了兩場喜事，都是嫁兒。我照隊裡的例各隨了兩塊錢，結果非被請過去喝喜酒，劉江更有意思，被人​​客客氣氣地請了過去寫人。

這年頭辦喜酒特別好玩兒，大夥兒隨分子不用紅包包著，而是有專人把名字和錢記下來，誰都可以翻出來看。堂屋裡靠北邊的牆上拉著一塊大紅布，上頭用兩塊和五塊的紙幣拼了一個大大的喜字。來喝酒的鄉親們還一個勁兒地在吹牛，「俺上回去鎮裡喝喜酒，乖乖，你說怎麼著？通通用的大團結拼的。那可不得好幾百塊錢……」

喜酒上的伙食開得也不錯，有魚有，席上有一樣魚丸子特別好吃，口又有勁道，鮮無比，我跟小明遠兩個人就吃了十幾個。

正月裡劉江去了一趟縣城，我給劉媽媽捎了一塊燻。老實說，有了上回打架的事兒，我都不好意思再往劉家跑了，劉江回來以後，我也沒好意思問他大家夥兒是怎麼看我的。

劉江去縣城其實是為了養場的事兒。元宵節之後，兩個木匠就過來做活兒了，我請了三嬸幫忙在家裡頭天天做飯，劉江則去收購站預定苗。

剛吃過了午飯在廚房洗碗，就聽到外頭小明遠大聲地喚，「姑姑，有車子開家裡來了。」

我趕了手從廚房裡出來，院子外頭已經站了好幾個鄉親，還有不小娃兒們都好奇地朝這邊跑了過來。我忍不住一笑，又想起上回劉隊長送我回來的場面了。

吉普車一路搖搖擺擺地開到我們家院子門口才停，車門一開，首先下來的居然是拄著拐杖的劉家老爺子。劉江和劉隊長都低著腦袋跟在他後，瞧他們倆那灰溜溜的一句話也不敢說的樣子，就可以想見這老爺子的威勢有多強了。

不過鄉親們對這“破老頭”可沒什麼敬畏之心，樂呵呵地過來跟劉隊長和劉江打招呼，「劉江回來啦，晚上來俺家吃晚飯唄，俺家婆子烙了餅子，可香了。」

劉江“嘿嘿”地笑了兩聲，朝老爺子瞧了一眼，見他老人家板著臉不說話，趕閉了。我牽著小明遠上前跟他們打了招呼，趕把人往屋裡引。

進了屋，老爺子當然往炕上坐。劉江和劉隊長畏畏地靠著炕邊了半個屁上去，倒是小明遠初生牛犢不怕虎，沒瞧出這老爺子有什麼可怕的地方，著膽子爬上了炕，在老爺子邊坐下，還甜甜地喚了一聲“老爺爺好”。

劉老爺子再怎麼擺譜，也沒法對著個三歲多的孩子發作，繃的臉皮抖了抖，臉終於緩和下來，了小明遠的後腦勺道：「這小子的後腦勺長得好，以後肯定有大出息。」

我還沒見過人看相看人家後腦勺的，不過老爺子誇讚小明遠，管他怎麼誇呢，是好話就行。小明遠雖然不大明白後腦勺長得好是啥意思，不過有出息這個詞是聽懂了，高興得一直朝老爺子咧笑。

我不曉得劉老爺子今兒大駕臨到底所為何事，不過瞧他這架勢再加上劉家兩兄弟如臨大敵的模樣，心裡頭有些忐忑。不管怎麼說，我把他大孫子拐到農村養是事實。以這時代人們的思想和保守勁兒，估計沒什麼人能認同一前途遠大的大學生來農村養的想法。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給幾位泡了熱茶，然後安靜地坐在炕上等著挨老爺子的訓。

老爺子這會兒卻不急了，慢條斯理地品著茶，裡還嘖嘖有聲，「這茶不錯，妳這丫頭手裡頭倒是有點好東西。」

我就笑笑，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劉家兄弟則屏氣凝神，一言不發。

小明遠終於察覺到氣氛不大對勁了，悄悄往我邊挪了挪，仰著小腦袋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劉老爺子，乖巧地不說話。

老爺子喝了茶，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最後終於切正題，「劉江說，要留在陳家莊養，妳老實說，這事兒是不是妳慫恿的？」

正戲上演了！我心裡暗道。

劉江臉微變好像打算說話，被劉隊長暗地裡拉了一把。我生怕他一時衝反而讓老爺子更惱火，趕道：「劉爺爺，您別生氣，我承認，我在這件事上推波助瀾了，不過這事兒吧，老實說，跟您也不了干係。」

我本以為老爺子會馬上發火，可他偏偏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淡然地道：「妳不就是想說我攔著不讓他去深圳的事兒嗎？」

我朝他笑笑，又給他杯子裡添了些熱水，道：「其實您老人家的想法也沒錯，現在這時代，正是國外各種思想和風氣一擁而的時候，要真沒把握好，思想確實容易腐蝕。劉江年紀輕，您攔著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過——」

我故意在這個地方停下來，老爺子果然被我吊起了胃口，趕問道：「不過什麼？」

「只不過您太不了解您這個大孫子了，」我笑著朝劉江看了一眼，繼續道：「劉江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想法的年輕人，當然，在您老一輩的人看來他可能有些不安分，可我們現在所的是什麼時代？改革開放！什麼是改革開放？不改革舊的思想，就不能做到開放，更不用說發展了……」

老實說，我的口才並不算特別好，只不過我從二十一世紀來，看了太多也聽了太多關於改革開放的評論，小時候的作文上頭還老歌頌來著，所以這一番話說得特別流暢特別地有條理，連劉隊長都聽得直點頭，劉老爺子雖然沒說什麼，但臉上的表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嚴肅了。

我口乾舌燥地說了一大通，從國家的發展，說到農村經濟，又說到陳家莊的前景和劉江的前途，我自己覺差不多能說服人了。

但劉老爺子顯然還不夠滿意，盯著我問道：「妳這丫頭話是說得中聽，可我就問一句，這要是真賠了，妳要怎麼辦？」

我這回可真無奈了，想了好半天才苦笑道：「老爺子，我沒辦法保證劉江一定會功，但是，要是一個人連失敗的勇氣都沒有，還談什麼功？年紀輕的時候失敗一次兩次有什麼關係，倒了還能再爬起來，怕就怕等到以後老了，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卻倒下了，那時候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這年頭的人們都把國企看鐵飯碗，削尖腦袋想往裡頭鑽，可有誰想過十幾年後會有下崗這回事兒？

老爺子不說話了，端著茶杯慢慢地喝，過了許久，才轉過來臉來逗小明遠玩兒。

劉家兩兄弟看起來好像舒了一口氣，我也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出門去跟三嬸商量晚上吃什麼這種大事兒。

晚上劉老爺子跟劉隊長一起走了，至此我拐走劉江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正月底，籠全都做好，劉江又僱了幾個人把大隊倉庫好好打掃了一番。二月裡，天氣終於回暖，劉江去縣城收購站一次運了三千隻小苗回來，我們的養場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