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陳家莊

我提著笨重的大箱子，艱難地走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

四周都是大山，鬱鬱蔥蔥地長滿了各樹木，空氣中充盈著草木香，晨起的霧氣尚未散去，但已經過樹枝，斑斑駁駁地照在小路上。天空似乎特別的高，是碧藍，帶著一子清爽朗的勁兒。

這已經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國了嗎？

沿著山路走不多遠，終於到了山腳。路邊種著一兒的大楊樹，也不知種了多年了，每一株都枝繁葉茂。

抬頭去，山路沿著小河道在前面不遠拐了一個彎，轉彎是一棵大槐樹，擋了大部分的視線。

近則是一片破破爛爛的大房子，泥糊的牆已經剝落了一大半，卻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頭刷的幾個大字“澤東思想萬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應該都是早些年留下來的。

正盯著牆上的標語瞧著，忽然察覺到不遠有人朝這邊走過來，我趕回頭，果然瞧見個穿藍夾襖的大媽，下穿著同的布子，腳上踩著一雙黃膠鞋，手裡頭還拿著桿旱煙袋，走幾步還吸一口。

走得近了，臉上的神也清晰可見，皮是古銅的，臉頰帶著兩塊酡紅，眼睛裡卻是我們那個時代所沒有的平和。

「大媽，請問這裡是下南窪不？」我趕快步走上前，出笑容問道。

大媽眨著眼盯著我上下打量，黑紅的臉上出和藹的笑意，「這裡是陳家莊，下南窪在南邊，距俺們這兒好幾十里呢。大妹子肯定是走錯了方向，去下南窪不經過俺們這兒。」

這天殺的章老頭！

幾十里山路，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大媽似乎也看出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能連走幾十里路，熱地招呼道：「大妹子是從城裡來的吧，瞧瞧，長得比畫報上的姑娘還俊。妳要是不嫌棄，就跟我進莊子，先吃頓飯再說。那下南窪子遠得很，靠兩條，只怕天黑妳也趕不到，趕明兒等老車把式來了，讓他趕車送送妳。」

我可正是求之不得，也不推辭，笑呵呵地應道：「那就打擾您了。」

「客氣啥？出門在外，還不都是你幫我，我幫你。」大媽說話時又手過來幫我提箱子，口中還小聲喃喃道：「真是城裡人，連個箱子也做得這麼花哨。」

我訕訕地笑，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樸素的箱子了，總不能學著人家兩塊布弄個包袱出來吧。

大媽力氣大，左手提箱子右手持旱煙，健步如飛，我在後頭使勁兒追，幸好來之前特意換了雙底皮鞋，要不這會兒可真夠看的。

沿著小河一直走，過了一座石橋就可見一片低矮的茅草房，三三兩兩地分佈在這片窪地裡，家家戶戶都有院子，零散的木頭樁子圍籬笆，院子中央都乾乾淨淨的，靠牆的地方放著各式農，大多都說不出名字來。

時不時有貓貓狗狗從籬笆口探出腦袋來朝我們看，偶爾“汪汪——”兩聲。一路上不斷地遇到村裡的人，都黑瘦黑瘦的，穿得極樸素，不是膝蓋上破個，就是袖口補個補丁，但每一個都滿臉笑容，眼睛裡閃著平和而堅定的。

大媽一路跟人招呼過去，自然有人問起我，大媽就仰著臉大聲道：「人家城裡來的妹子，要去下南窪，我見一個人，就招呼來家裡吃頓飯。」

「城裡姑娘啊……」

「那還用說，你瞧瞧那一服，上回吳家二妹子從縣裡來，穿得也沒這麼好看。」

「……臉那麼白，手那麼細，一看就是沒幹過活兒的。」

「是讀書人吧……」

大媽領著我走了小半里路才終於到了家，也是同樣的農家小院，屋前的坪碾得平整，房子只有兩間，外頭也用泥糊著，窗戶開得小，從外頭看過去屋裡烏漆嘛黑，本看不清裡頭的擺設。

「進來坐進來坐。」大媽掀開門簾子引我進屋，一路引到裡屋的炕頭上，一屁坐下，又拍了拍邊的空地，大著嗓門道：「坐這裡，坐這裡。」

屋子裡倒是沒有外頭看起來那麼黑，牆上糊著舊報紙，炕頭上鋪著蓆子，再在上頭擺了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大媽把鞋一，一收腳就盤上了炕。

我打小在南方長大，對這些東西只覺稀奇，見大媽人爽快，我也不作那忸怩之態了，索跟著把鞋了，像模像樣地學著打了個盤兒。

「哎喲——」大媽盯著我的腳道：「嘖嘖，這城裡姑娘就是不一樣，你看看這子，白花花的，俺們鄉下人連見都沒見過。」

大媽穿著一雙布子，烏的，瞧著好像是自己手工做的。聽這麼一說，我趕去拉箱子，從裡頭翻出一雙新子來，道：「大媽喜歡，那這子就送您一雙。」

「這可不行！」大媽堅決地將東西推回來，一臉嚴肅地道：「俺帶妳回來吃飯可不是貪妳的東西。這子一看就是貴貨，怕不是要好幾錢一雙呢，俺們鄉下人用著浪費。」不由分說地是把子又塞給了我。

「妳先歇會兒，我去廚房把餅子熱一熱。」大媽做事風風火火，話一說完人就下了炕，套上鞋子就出了房門。

屋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一時有些不能適應。

環顧四周，這屋裡除了火炕外，就只有一個齊人高的大櫃子，許是年頭久了，油漆掉了大半。四周的牆上都糊著舊報紙，北邊的牆上還了張主席的畫報，下面寫著“主席萬歲”五個大字。

窗外是大媽家的院子，一群半大的崽子繞著場子裡到跑，東邊還闢了塊小菜地出來，種了些菜，有一種正爬著藤，就是還沒結，我也不曉得到底種的是啥。

看了一會兒，大媽又進屋了，一手端著一個大海碗，大聲招呼我吃早飯。

一只碗裡裝著一疊黃燦燦的餅子，不曉得是什麼做的，聞著一子焦香，另一只碗裡則是湯，有青菜有蛋花兒，上頭還飄著幾滴油。

這年頭，人蛋都捨不得吃，攢起來換錢花的，這大媽頭一回見我就請我喝蛋湯，不能不說實在是實誠又好客。

我這會兒正好了，先跟道了聲謝，然後抓了塊餅子就著蛋花湯送下去。一個餅子就撐得胃裡頭滿滿的了，大媽生怕我外道，還一個勁兒地讓我多吃，罷了見我撐得直翻白眼，才連連搖頭道：「你們這些讀書的，吃飯都用筆筒子裝，幸好不要下地幹活兒，要不，剛下地肚子就要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吃飽喝足了，兩人圍坐在桌邊嘮嘮嗑，大媽自然地問我去下南窪幹啥子。

這說辭我是早就想好了的，當下就回道：「其實我是去找人的。」

說罷，就將早準備好的話一一說給聽。大媽聽罷了，一時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才道：「妹子說的那個金雲初是不是白白淨淨戴副眼睛，後來去趙家做了倒門婿的？」

我萬萬沒想到幾十里外的陳家莊還有人認得金明遠的老爸，趕點頭應道：「可不就是他。我也是今年上半年才得到了消息，一聽到這事兒，我姥姥就使勁催我過來找人，可臨走前老人家又害了病，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個多月，最後還是沒能熬過去。老人家臨走前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把我表哥和他娃兒接走，也好認祖歸宗。」

按照章老頭的說法，這會兒金明遠他爹已經過世了，家裡頭就剩三歲的孤兒金明遠，不，這會兒應該還趙明遠來著，之後才被他表舅給抱了過去的。我琢磨著而今農村裡頭窮，家家戶戶又都是好幾個孩子，金明遠的表舅想必也不是很願意養著這小的，只要花點錢，不怕他不放人。

「那就是了！」大媽長吁短嘆，一副同之，「妹子妳來晚了一步，那金老師兩個月前已經過了。」

「什麼！」我一骨碌從炕上跳起來，作出一副又驚又恐的神。

大媽同地道：「我家裡頭那老閨就是嫁到下南窪的，所以那個金老師我也見過的。77年的時候他跟下南窪趙家三丫頭結的婚，沒一年就得了個男娃兒。只可惜好人不長命，那兩位都苦命得很，一前一後地都走了，就剩下個三歲的小娃兒。趙家就三丫頭一個兒，其餘的都是表親，他們隊裡就讓三丫頭的表哥把孩子帶回去，可妳那表嫂子卻是個潑辣貨，死活不肯，後來還鬧到了公社裡，把娃兒往公社院子裡一丟，滿地的撒潑。最後還是劉書記出面，讓大隊把趙家房子分給了他們，這才罷手。」許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慘狀，大媽的眼睛開始發紅。

「那可怎麼辦？」我咬牙道：「不管怎麼說，我也得把我那苦命的外甥接回來。他們要房子就拿去，我又不要，只要把孩子給我就行。」

「那個潑婦心腸最壞！」大媽道：「要是曉得妳是那娃兒的姑姑又特意來尋他的，肯定會把娃兒藏起來訛妳的錢。要不，等我們家老頭子回來了，我們再好好議一議，想個法子把那娃兒抱回來。」

既然大媽願意幫忙，我當然樂意又激。不管怎麼說，我對於這裡都是個外來戶，就算真拿著錢去找那潑婦，也不一定能順利把孩子帶回來，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

跟大媽說了一陣話，一會兒外頭來了客，是附近的村民過來瞧熱鬧的，說說笑笑地了一滿炕，甚至還有兩個大嬸端了些吃食過來，都是自家地裡產的瓜果什麼的，雖不貴重，但在這會兒連自家溫飽都剛解決的況下實屬難得了。

我來的時候做了好幾張假證，考慮到日後辦事方便，份證上寫的地址是北京，所以大夥兒一問我是哪兒人，我就說從北京來的。這下可不得了，滿屋子的都急轟轟地問起天安門、主席之類，好在我念大學在北京待過幾年，回答起來游刃有餘，直把大夥兒說得一臉嚮往。

中午在大媽家裡頭歇了一覺，下午跟著在附近轉了轉，等到天黑的時候，大叔回來了。

這陳家莊裡大部分村民都姓陳，要不也跟陳家有些關係。這家裡頭的男主人在老陳家排行老三，村裡頭的人都喚他陳三叔。陳三叔應該是去外頭趕集回來，牛車上放著幾隻空筐簍，隨著車軲轆聲一晃一晃。

大媽只生了三個閨，而今都嫁了，現在家裡頭就只剩兩老，屋裡著實有些冷清。見家裡頭來了客人，陳三叔也是分外熱。晚上大媽把我的事兒說了，陳三叔一聽，立馬上了心，拍著脯道：「大妹子妳放心，這事兒包在俺上。俺明兒就去一趟下南窪，幫妳把孩子抱回來。」

陳三叔這麼仗義，我心裡頭熱活活的，想了想，趕從箱子裡翻出一瓶酒來給他倒上。陳三叔原本還想推，結果一聞到那酒味兒就不了了，咂吧著喃喃道：「這酒真香。」

大媽則小聲嘟囔著道：「我說這箱子咋這麼沉呢，裝得東西還真多……」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