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命運給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01

顧辛烈離開的兩年后，住在我對面的機械師搬走了，他喜歡上了一個做蛋糕的中國孩，我曾經見過一次，圓圓的臉，頭發扎起來，看起來很可。

不知道他以前的朋友是什麼樣子，我有些好奇地想，四年的異國，多麼不容易。

我公司的組長調職去了別的部門，他走的那年，正好英特爾中國上海的分公司有一個高級工程師的職位空缺，他還記得我在簡歷上寫過這樣的意向，問我是否要申請看看。

我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我已經決定留在國了。”

那時候，我的H1B1簽證已經下來。邊的許多外來同事開始排隊技移民，七年或者八年，人生好似就這樣塵埃落定。

在這一年的末梢，我同往常一樣去江海的病房，我讓媽媽從中國給我寄來線和棒針，給他打了一條深灰的圍巾，最簡單的平針，我媽媽在視頻里重復教我。

我將圍巾放在江海的枕頭邊。

“江海，”我說，“新年快樂。你已經睡了三年了，醒一醒吧。”

然后，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幕發生了——江海的手指，輕微地了。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死死地盯著江海的臉，終于，他的眉抖了一下，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激得全都麻木了，我不敢出聲，生怕這只是一個幻覺。我捂著，拼了命地去按病房里呼喚醫務人員的按鈕。

我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滾燙的眼淚不斷劃過面頰。江海，歡迎回來。

蘇醒之后，江海的狀態一直不太穩定。他清醒的時間太短了，其他時候又恢復了沉睡，但是從心率、管擴張等各項機理測試，相比他完全沉睡的狀態已經好了許多。有一次，我為他做按的時候，發現他的皮有一點點溫度了。

我欣喜若狂，謝天謝地，謝世界上每一個圣靈。

收到我的消息后，江海的父母將再一次奔赴國。因為江海的簽證已經失效，辦理探親簽證會十分麻煩，他們這一次選擇了旅游簽證，需要的時間會比探親簽證更長。

次年的春天，江海的況終于逐漸穩定下來。離氧氣罩之后，護士試圖讓他開始發音，做一些基本的肢活。

他的大腦還在一片混沌之中，CT的結果顯示還有淤堆積，但是不能再冒險做顱手，風險太大，況且江海現在的狀況也沒有辦法支撐一場大手。

他的已經大規模地衰竭，每天依然只能靠著營養和葡萄糖維持生理機能。同時，他的也已萎，已經瘦弱得再不復當年的翩翩年樣。

他很開口說話，護士說他現在在最艱難的恢復期，語言中樞損，記憶力紊。

他就像一個曾經被世界棄的孩子，一無所知，警惕而又迷茫。

我每天都為江海拭，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我甚至比他沒醒來之前更忙了，每天先開車到醫院，為他打點好一切再去上班，下班后帶著或許沒寫完的代碼飛奔回醫院。有些時候忙瘋了，我就干脆留在醫院，趴在他的被子上睡過去。

我的面憔悴得嚇人，于是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我買了人生第一瓶底和口紅。我希在江海的記憶里，我一直都是那個開朗的、活力十足的姜河，如果不這樣的話，我想以后總有一天當他記起來，他會為此難過自責的。

更多地去考慮別人，將自己放在第二位，甚至更后面的位置，這應該也算是的標志吧。

某個春日，舊金山淅瀝瀝地下了一場雨。相比起波士頓的寒冷，舊金山的雨多了一點溫，我起走到窗邊，手拉上江海病房里的窗戶。

忽然，我的后響起一道淡淡的聲音。

“姜河。”

這是江海的聲音。

相較顧辛烈曾經如年般爽朗干凈的聲音，他的聲音會更平靜低沉，而此時，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過話，他的聲音又啞又。

可是我知道，這是江海的聲音，這是江海，在我的名字。

我滿臉淚水地回過頭。

我發現自從江海醒來之后，我哭泣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了。

這一聲“姜河”就像是閥門開關一樣，江海的大腦再一次像一個普通人一樣轉起來，開始慢慢恢復。雖然他還是常常會詞不達意，忽然之間頓住，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可是他已經漸漸記起來他是誰，還有他的一生。

我不得不告訴他，這已經是車禍發生后的第三年。

知道這個消息后，江海沉默地在病床上坐了整整一天。

太從地板的一頭悄悄移到他的上，他一不地坐在這片金中，然后這束又漸漸離開他的。

夜幕降臨，我終于看不下去，出聲他：“江海。”

他回過頭來看我，黑眸深深，看不出喜怒。

我開始想象，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一覺醒來，發現這個世界已經不停不歇地向前運轉了三年，我會不會崩潰。這不是凍結，而是被拋棄。

“江海，”我難過而愧疚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江海神復雜地看著我，他問：“這三年來，你一直都在這里？”

我沒有回答他。

第二天，江海試圖下床活，我攙扶著他，他的雙本沒有辦法用力，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上前扶起他，他沉默地搖搖頭，自己咬牙扶著床架立起子。

他開始能慢慢進一些流食，然后是一些高蛋白易消化的食。他的食量很小，只吃幾口就吃不下去了，每到這時候，我都會覺得很難過。

以前的江海食量也不大，那是因為他對食的要求很高，而現在，他是因為真的吃不下去。我總是沉默著，獨自吃完他剩下的食。

他每天鍛煉后就像在雨中被淋了一樣，以前江海的型偏瘦，但是質很好，因為他一直都很懂得規劃自己的作息，包括健。可是現在，他就連站起，都要花費很長的時間。

醫生安我說，江海已經很幸運了，按照原本的推測，極有可能出現的結果是，他頭部以下的肢都會癱瘓，并且智力退化到六歲小孩的平均水平。

有一次，我同江海講話，嘰嘰喳喳地講了很久之后，他忽然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我：“姜河，你在說什麼？”

我心頭一，慌忙掩飾自己的神，笑著說：“沒什麼。”

可是我本就沒有騙過江海的眼睛，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也意識到了，他的反應已經大不如從前。

過了幾天，我找東西的時候拉開病房床頭柜的屜，里面有一本過期的《NATURE》，江海看到便拿過來看，然后我看他抿著，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然后他的速度開始加快，到了三分之二的時候，他“啪”的一聲合上了雜志，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氣將書扔了出去。

我一臉狐疑地將雜志撿起來，看了看封面和目錄，并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姜河，”他沙啞著嚨開口，怔怔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出那樣悲傷的神，他說，“上面寫的東西，我已經看不懂了。”

我頓了頓，故作輕松地說：“因為科學發展太快了，沒關系，你能追上來的。”

“不是的，”江海抬起頭看我，我覺得他整個人都被一種深藍的氣流包圍了，他說，“是最簡單意義上的不懂，姜河……我的思維已經死掉了。”

他說的話，像是一道冷冷的凜冽的刀鋒，砍在我的心上。

我最擔心的一件事，終于發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江海，你別這樣。”

每一個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都會被溫地賦予不同的天賦，然后隨著歲月的增長，它漸漸浸我們的，為夢想最初的雛形，你為之努力奔走，不顧一切，甚至燃燒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你失去了它。就像一棵樹失去了、一只飛鳥失去了翅膀、一條魚失去了海洋，而大地，失去了。

他失去了靈魂。

那天夜里，我留在病房里陪江海。

我知道他沒有睡著，我們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閉著眼睛，誰都沒有開口。

02

江海的脾氣開始變得十分暴躁。雖然他很克制，從來不會向我發火，但我能夠清楚地到他心的煩悶和絕。

他越發沉默，甚至也放棄了鍛煉，他的胃口越來越糟糕，他開始長時間躺在床上，聽著《命運響曲》。

我覺得，他的樣子，就像是在靜靜地迎接死亡。

我卻不得不裝什麼都沒察覺的樣子，微笑著向他問好，拉開窗簾，讓刺眼的落在他的眼睛上。

我在夜里給惜惜打電話，我哭著問該怎麼辦。

“姜河，你冷靜一點，”越洋電話信號不好，何惜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電磁理過，“你要是垮了，江海怎麼辦？”

是啊，如果連我都放棄了，那江海要怎麼辦。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過臉，沖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若無其事地去上班。下班之后，我繞了一大截路，去了一趟海邊。

因為是工作日，來海邊的人很。海風習習，卷起海浪，夕已經過了一半，天空廣闊得無邊無際。

我沿著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著，沿海的另一側，青草油油，不時會有一兩條椅子供人休息。我在一條椅子上坐下來，國路邊的椅子大多數來自私人饋贈，上面會鑲嵌一塊漂亮的金屬牌子，寫上捐贈緣由。大多數是為了紀念捐贈者生命中重要的人或事。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椅子，是在一個公園里。

長椅的中央，眉飛舞地刻著一行字：To those happy days（致已經逝去的好歲月）.

后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題詞，送給曾經吃過的最好吃的芝士蛋糕，或者獻給一條陪在邊多年的狗。

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星微弱。我想了想，拿出手機點開照明燈，我想要看看下的這條長椅，又記載著怎樣的一個故事。

然后我的微笑凝結。

我的手指開始不住地纏抖。

因為冰涼的金屬銘牌上，靜靜地刻著：

Bless my forever lover（愿上天保佑我的人）.

Hai Jiang

落款的時間是四年前。我的手指一遍遍挲過這一行英文，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是江海并不是一個隨便重名的某某。

這是江海四年前寫給我的祝福。那時候，我還在遙遠的波士頓。

我渾都開始戰栗。那時候的我們，都未料到爾后命運的轉折。

如果早一點，再早一點讓我看到這句話。如果當年在舊金山的時候，我能勇敢一點、耐心一點，如果我同江海，沒有憾地錯過彼此。

這時，我的心底響起一道哀傷而溫的聲音——姜河，繼續向前走吧。不要難過，不要回頭。愿你所愿，終能實現。

是的，我不會回頭。

我接命運給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醫院找江海。

他靜靜地靠在床頭，我從平板電腦里翻出一張照片給他看后。他狐疑地接過去，然后愣住了。

那是好幾年前，我們一起去波士頓參加學會議的時候我拍的照片。他穿著黑的燕尾服，站在燈下，微微低著頭，黑的頭發，白皙的皮，漂亮得像是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