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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芳然經歷過很多次手。比如植皮,比如擴張植,還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除了幫整容之外,這些手還擔負著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燒傷了的右耳道,他們做手來盡可能地幫把已接近封閉的耳道打開;原先飽滿的如今變了細細的一條線,他們做手來幫助能夠正常地咀嚼跟吞咽食――陸羽平總是開玩笑地說:在醫院約會是件很酷的事。
躺在手臺上的時候夏芳然覺得自己變了一臺出了故障的機。因此總是努力地在手開始前對麻醉師微笑一下,因為多虧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機一樣沒有痛覺。一位已經識了的麻醉師跟說:“我原先在日本留學。”說:“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很強?”麻醉師說:“當然。全是‘七三一’部隊在咱們中國人上試出來的。”手室里的醫生護士們全場笑,也想笑,可是麻痹的覺已經來臨,有時會陷海水一樣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時會覺得自己像是靈魂出竅――那是局麻。科學的力量就是偉大。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里如約而至,就像《百年孤獨》里那個跟將死之人討論繡花針法的死神一樣親切而家常。夏芳然頭一次發現原來疼痛就像音樂一樣,有些尖銳高,有些鈍重低沉,有些來勢洶洶但是并沒有多殺傷力,有些婉轉但是余音繞梁很久不會散去。當好幾種痛彼此配合著此起彼伏地同時發生,夏芳然握了拳頭,淚一點一點地從眼角滲出來,對自己笑笑,說:“會不會鋼琴在被人們彈的時候也是這麼痛呢,只不過它不會說,人們都不知道。”
自私一點說,陸羽平是比較喜歡夏芳然忍疼痛的時候的。當然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疼的時候,會像個驚慌的小孩一樣依賴陸羽平――平時這種事當然是沒有的。的聲音里有種虛弱的囂張:“陸羽平你過來呀。”陸羽平一如既往地過來,迫不及待地把手給他。醫生允許的時候,他會把抱在懷里,像是抱一個小baby,他對說:“你閉上眼睛,你數數,它就過去了。”疼得實在厲害的時候會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委屈地說:“好。”疼得不那麼厲害的時候會凄然地一笑,問他:“數到幾算是頭呢?”
他也不知道數到幾算是頭。可是他可以把他的溫傳遞給。他的溫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來微弱得很,可是對于來說,那就是無邊苦海里的一個看得見得著的期盼。他輕輕地搖晃著,給哼著歌――在這種時候不會嘲笑他五音不全。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現在的臉龐已經不能允許的淚一路順暢地行了,脆弱的眼淚們必須要經過很多疤痕的壑,夏芳然甚至覺得現在的眼淚滴落的形狀已經不再是規則的圓點,它們變了很多艱難的不規則的形狀――就像每個國家的地圖一樣――誰見過整整齊齊的正方形的地圖呢?疆域這東西要是想定下來,永遠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夏芳然需要這種胡的聯想來打發這些難熬的時――其實所謂“時”,也就是幾個小時,最多兩三天而已。在他的懷里怯怯地說:“陸羽平,你可不可以幫我跟醫生說,給我打一針杜冷丁?”通常他是會對說“不”的,通常其實也并不等待著他說“行”,那針永遠不會打的杜冷丁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每一次這樣的煎熬過后,陸羽平都覺得他們倆已經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來臨的時候,比如當麻醉藥的效力還沒消失,但是誰都知道它終究會消失。在這種時候夏芳然就變得非常暴躁,經常無緣無故地抓起邊的什麼東西往陸羽平上丟――準頭好得很,哪怕陸羽平站在離病床最遠的門口也還是會被打中。陸羽平有時候不無驚訝地想小時候沒去練練籃球什麼的真是損失。看見他不聲不響地把扔了一屋子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原,就會冷酷地說:“媽的你裝什麼可憐扮什麼正經?你還等著誰來給你頒獎?不了你就滾啊你以為我愿意天天看見你……”他會在聽完這些話之后微笑著問:“喝不喝水?”很沮喪很泄氣地點點頭,然后等他把杯子遞給的時候對準他的臉潑過去。如果杯子里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適的,這是夏芳然在潑了很多次之后總結出的經驗,因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飛到陸羽平上而不弄夏芳然自己的被單。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比如有一次,陸羽平不小心倒了滿滿的一杯,夏芳然在潑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結果沒能如愿以償,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氣急敗壞地把杯子擲到屋角,在一聲驚天地的破碎聲中無力地說:“滾出去,陸羽平你滾。”
陸羽平安靜地來到走廊上,輕輕地替關上門。他是那種心里越憤怒臉上就越平靜的人。他靠著墻站著,靈魂的深依然回著那個杯子碎裂的聲音。他想起小時候學英語,他怎麼也記不住“玻璃杯”這個單詞。堂姐說:“你就記住玻璃杯打碎時候的聲音吧:G—LA—SS,有一點像對不對?”叔叔嬸嬸全都笑了,說堂姐還真能胡說八道。像水一樣在狹長的走廊里洶涌,這絕好的讓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來自上蒼的鼓勵。他對一個一臉同地沖他吐舌頭的護士笑笑,然后對自己說:算了吧,到此為止吧,誰他媽也不是圣人。反正只有這一輩子誰還能永遠想著別人?深骨髓的寂靜里,他推開夏芳然病房的門,他要跟說他不準備再看見了,他要跟說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真的做了多麼了不起的決定可是事實上他并不欠的,他早就準備好了迎接的冷嘲熱諷所以他還有重磅炸彈在必要的時候扔――他要跟說:“你以為我真的想過要娶你?”就這樣他推開了門。
但是睡著了。蜷在床上像只貓一樣把臉埋在自己的里。他試著推了推,想把弄醒,可惜未遂。的溫順地隨著的呼吸一起一伏。現在就連睡覺都養把臉藏起來的習慣了。陸羽平替把被子蓋好,然后慢慢走到屋角,拿起笤帚盡可能輕地掃那些碎片。它們懶散地劃過地板,劃過建筑的,這尖刻的聲音還是吵醒了。他看見雪白的被子了一下,這令他聯想起雪崩這種危險的東西。恍惚間他的心又提起來,他以為新一的戰爭又要開始了。可是他聽見說:“陸羽平你剛才到哪兒去了?你不要跑啊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擔心你――”
的聲音干干凈凈的就像被雨水漂洗過的樹葉。好像剛才的事本就是陸羽平自己做的噩夢。陸羽平來到旁邊,把手給他,說:“陸羽平,我疼。”
和平就這樣到來。他坐到邊,他的手臂環繞著,覺到的微妙的震,他在耳邊說:“疼得厲害的時候,你就喊吧。喊出來就會好點。”居然笑了,說:“不。那不行。”他在心里長長地嘆著氣,他想這真是一個固執的人。
幾個月以后的第二次植皮手失敗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用脊背上的皮而是用大上的。手前一天,陸羽平小心翼翼地著雪白的,說:“陸羽平,我真的馬上就要變一條魚了。”“對。人魚。”笑了。“人魚”變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典故,一個暗語,一個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后的創面染了。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時候覺得自己真的變了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只能張著狼狽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后的那個凌晨里長驅直的。那時候陸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子上。因為病房里的空氣很悶,也因為他睡不著。坐在他邊的還有一位老人,他幾乎夜夜都在這兒坐著。他有一個也是在燒傷病房的孫子。他們的故事整個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時候老人給小孩買了一床電熱毯,可是半夜里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電熱毯燒著了。現在那個孩子毫無知覺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被裹得像個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陸羽平和這個沒有表的老人每個深夜都會并排在這兒坐一會兒,往往是陸羽平來的時候老人就已經在這兒了,陸羽平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兒坐著。他們從沒有說過話,甚至沒有彼此點過頭。那天的凌晨也是如此,他們都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困。他想明天的課并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這時聽見的嚎。起初那讓昏昏睡的他嚇了好大的一跳。然后夜班的醫生護士們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跑。他想:死了。或者是,馬上就要死了。那本就不是人的聲音。他年時的小鎮上逢過年總會殺豬或者牛,這聲竟然讓他想起這個。他不知道如果他這個時候沖進病房醫生會不會把他轟出來,事實上他本就沒力氣也沒膽量沖進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風吹進來,的嚎就像是一棵被狂風的猙獰的樹。漸漸地,變了一種喪心病狂地鋸木頭的聲音。他邊的老人依舊無于衷,一如既往地沒有表。說真的他真謝他的無于衷,這讓他覺得其實事還沒有那麼糟糕。寂靜的走廊上已經開始有的了,無辜的睡眠中的人們大都已經被嚇醒,那些驚恐的疑問跟抱怨讓他無地自容。那一瞬間他羨慕這個世界上所有不認識這個人的人。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從走廊上驚慌失措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這下好了。只要能讓那種嚎聲消失,什麼都行。杜冷丁,嗎啡,安樂死也好啊。他閉上眼睛,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當他對說“要是疼的話你就喊出來”的時候,會搖搖頭微笑著說不。因為知道:如果真那麼做的話,他會恨。也因為如果真的允許自己養這個習慣的話,會恨自己。
當他終于又坐在的床邊,安靜地幫削蘋果的時候,的上已經找不到一那晚的痕跡了。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前,小聲對陸羽平抱怨著那個新來的小護士扎偏了針,搞得整個手背都紅腫了起來。可是他知道自己并沒有忘記那個晚上,也沒忘。說話的聲音里有種道歉的意味,這讓陸羽平很不自在。無論如何,那不是的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忍無端的暴躁跟發泄,可以忍的冷嘲熱諷,可以忍以越來越練的姿勢潑到他臉上的水,但是他沒法面對那個整個走廊響徹的嚎聲的晚上。為什麼呢?他本來應該更心疼才對啊,忍過了他本就無法想象的疼痛,刻骨銘心的疼痛。對了,問題就在這兒,刻骨銘心。可是在那種令人骨悚然的瞬間里,到底還有沒有心?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虛偽:裝什麼淡啊。人不都是嗎?還不都是那麼回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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