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他，我只是在想：真奇怪，他明明是陳醫生的家人，我本來應該覺得無法面對他。可是他對我笑了—也許我記憶有誤，也許他并沒有真的對我笑過，可是他那種永遠可以嘲諷任何事的神卻奇跡般地讓我覺得，發生過的事，也許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自然知道這不過是種錯覺，可是我卻因著這錯覺，又真切地呼吸到了輕松的空氣。

后來，他就吻了我。那不全是他的錯，是我允許了。我覺得我活在一個荒原上面，我能和別人一樣看見遠的夕，這便已經是神賜給我的最珍貴的“平等”。剩下的對錯，我允許自己不去追問了。我不知道是我遠離了所有人，還是所有人都離棄了我。有的時候，不，是很多時候，我都有種覺，我的人生其實只剩下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哥哥遠行之前，把一把鐵锨到我手里，我得用一生的時間等著他，一邊等，一邊在這片荒原上面挖出來一個淺淺的墓——等哥哥終于回來了，他就能躺在里面。

但是現在我遇見迦南。跟他在一起，做的每件事自然都是壞事。可是，遇見他，就是再好也沒有的。當然了，“認為遇見他是件非常好的好事”本就很壞。那就壞吧，我已經盡力了。

我心驚膽戰地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我記不清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幾回。郵箱里還是波瀾不驚的。收件箱里唯一一封未讀郵件是廣告。蘇遠智依！舊沒有回復我兩天前發給他的那封信，我說，我們分開吧。可是這兩天，我也沒有接到他任何一個電話或短信，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把這個當是他的默認。我也不知道，他若真的就此無聲無息地默認了，我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姐姐進我房間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敲門。走到我邊來的時候，我剛剛把郵箱的頁面關掉。我想應該是來不及看到，我正在“復習”寫給蘇遠智的那封最后的信。“小妮子，”姐姐習慣地在我脖頸上輕輕一把，“江薏跟我說，把你寫的那個故事拿給一個出版人看了。那家出版社原本就是主要做些給小孩子看的兒書—別把眼睛瞪那麼大你又不是聽不懂中文。本來不讓我現在告訴你，想等有了好消息再說，可是……”笑笑，拖過來一張椅子坐到我旁邊，“你也知道，我可憋不住。就算是最后出不了書，我覺得這已經是很好的消息了。沒看出來呢——”略微瞇起眼睛，聲說，“我們家小兔子還能當作家。”

“別講啦。”我承認，突如其來的開心讓我有點，“肯定不可能變書的。像我這種作文都寫不好的人——以前在小叔那里從來都拿不到高分的，我寫的東西變書，會不會太沒天理了啊？”

“不管怎麼樣這都是好事，你得把那個故事寫完。”姐姐一只手支撐著腦袋。一把卷發在臉上斜斜地拂過來，“家里總得發生一點好事。發生在你上再合適也沒有了。”

“我寧愿現在我上發生點壞事，這樣，好運氣就全給哥哥。”

“啊——呸。”不由分說地啤我，“你以為自己是誰？你說好運氣給誰，就給誰啊？不過兔子，要是你真的遇上了壞事，或者說，你認為是壞事的事，你得告訴我。”

“沒有啦。”我盯著放在臺燈下面的手。應該是很久都沒去做指甲了，指甲油都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拇指上還是鮮艷的大紅。

“得了吧。”冷笑，“你當我傻麼？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了，不過今天，三嬸說過些日子要去普云寺燒香。你和我們一起去吧。上柱香，你心里的事兒，菩薩都知道的。”

“媽媽為什麼要去燒香啊？”

“真笨。為了西決唄。西決的新律師好不容易敲定了，也快開庭了—其實三嬸比誰都擔心西決，就是不想跟大家一起擔心。這種時候，除了神佛，還能求誰呢？不過啊，”調整了一下坐姿，臉上的表也跟著“正襟危坐”起來，“那個新的律師說了，這個案子的社會輿論對判決應該也是有點用的，你看，我和江薏沒有白辛苦。”

“等你有空的時候，跟我一起去看看陳醫生，好不好？”我期待地看著，“其實他現在腦子是清楚的，就是不能講話，你要是去看他，他會記得的。”

“南音，你為什麼總是向著他們？”姐姐無奈地看著我。

“我跟蘇遠智完蛋了。”我決定把話題轉移到能令興的地方去，“我答應他爸爸，跟他分手，他幫哥哥找到了現在這個律師。”

沒想到一點意外的神都沒有，深呼吸了一下，說：“早就覺得不對勁，你們倆自從我們家事出了以后，聯系得越來越了，你看你自己，過去恨不能讓電話長在你臉上。”

“他家里想讓他去英國，可是他從來都不肯認真跟我聊這件事。”我認為我用了最簡短的句子，做到了概括我和蘇遠智之間的現狀。

“那你呢南音？你現在是不是有別人？”輕松地說出來這句。

“講什麼呀。”我不聲地忍著后背上滾過來的一陣寒冷，我知道它們會過去，“我最近整天都待在家里，哪有機會認識什麼人嘛。”

姐姐意味深長地笑：“話是這麼說沒錯。我也不記得是從哪天開始的了，有一次，在飯桌上，我看著你給一個人發短信——你盯著手機的那種眼神，一看就是造孽的眼神，所以我知道了，那個收短信的人肯定不是蘇遠智。”

“造孽……”我輕輕重復了一遍，為什麼姐姐永遠都這麼準確呢？

“我知道人造孽的時候是什麼表，我見多了。”如得音很像個小孩，“你就告訴我嘛。這些日子人心里真是憋屈，我也想聽聽八卦開心一下。放心啦，我又不會譴責你做了對不起蘇遠智的事，我又不是他姐姐。我只是想要你高興，兔子。”幾乎要被自己了。

我看著的臉，模糊地想其實是最不合適的聽眾，但是當決定作出的時候，整個人都如釋重負，我說：“是陳迦南。就是，陳醫生的弟弟……”

“天哪。”溫暖的暈下面，致的手了拳頭，“鄭南音，你他媽還真是大無疆。”

“姐！”

“我說過了我不關心蘇遠智開心不開心，可是南音，你想過沒有，除了你們倆，剩下的人都在乎，我們家的一個人打算殺他們家的一個人，在他家所有人眼里，你就是仇人家的孩子沒什麼可說，你以為在我們家有誰能接這個？”

“有。”我咬了，“哥哥。”

“算了吧，”倒吸了一口冷氣，“別做夢了，從現在起，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沒可能再參與家里任何一件事。我知道你現在頭腦不清醒，我只是提醒你一件事，絕對不能讓三叔三嬸知道這個。尤其是三嬸，現在什麼都不了了。你怎麼這麼……”用力按捺了自己，我知道其實想口，“這完全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我沒想要結果。”眼淚涌了上來，被我強行回去。

“你是不敢想。算你還有點腦子。”姐姐突然無奈地笑笑，那是一種在臉上非常見的表，“等雪碧長大了，要是像你一樣，我就打斷的。看看你這個壞孩子，不過才二十二歲，兩年前，了戶口本去私訂終，兩年后又跟仇人家的孩子紅杏出墻—天哪，這簡直是八點檔皂劇。你去結婚的時候想過今天沒有？不過吧，我也沒什麼立場指責別人不負責任。”同地拍拍我的肩膀：“孩子，我看你真的需要去燒香了，你心里總藏著那麼多的事，會不了的。”

“我有點怕。”我看著笑，心里真正的惶恐浮了上來，“我害怕菩薩會跟我說，滾出去。”

“怎麼可能，”非常輕蔑地嘲笑我，“你以為菩薩都像你那麼沒見過世面？不過兔子，你喜歡那個人什麼啊？”

這就是我最害怕的問題。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會說。我總不能說，因為他讓我不再那麼恐懼罪孽。他讓我覺得，“不無辜”也沒那麼可怕的。他肯定不是我生命里的天使，可是從一開始，他看見的就是那個淋淋的我。不潔白，不純真，笨拙地想用一點杯水車薪的力量去贖罪，但是贖得那麼自私，那麼怯懦，那麼不漂亮。他依然覺得，這樣的我，很好。

2010年新年之后，我到永宣去參加了昭昭的葬禮。我問李淵，可不可以多帶兩個人一起過去。李淵說，當然可以，人多些熱鬧，是好事。雖然我不明白葬禮為什麼還需要熱鬧，但是，我很高興能帶著這兩個人見見昭昭。一個是迦南，另一個是天楊。

我們到了永宣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場單純的葬禮。永宣城郊前幾天發生了一起通事故，一個在高速公路上騎托車的二十一歲的男孩當場斃命。男孩的父母聯系到了李淵，所以，我們也是這個男孩和昭昭的婚禮的客人。冥婚。

永宣本來就不是大城市，永宣城郊就更是荒涼。簇新的墓園里，只豎起來寥寥幾個墓碑。極目去，幾個土丘在遠勉勉強強地起伏著，土丘的那邊，幾棟突兀的新樓在那里空地立著。豎在空中的，鮮艷的樓盤廣告是這地方唯一的亮。我問迎南，到底是什麼人會去買離墓園這麼近的房子呢？難不是為了掃墓方便？可是邇南想了想，說：“等我老了以后，我覺得每天從自家窗戶看看墓園很好，那本來就是自己過段時間會去的地方，提前看了，就不會怕。”天楊在一旁聽著我們的對白，突然笑了，故意做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口吻道：“小就是浪漫呢。”

昭昭跟這個從沒見過的男孩子，能不能算是小？

我想昭昭一定在那邊火冒三丈了，因為喜歡的人，是陳醫生呀。我想可能會賭氣把那個陌生的男孩子丟下，一個人跑出去好遠。奔跑的姿勢也許會矯健到令那個男孩子自卑。那個世界里，也有空的，專門用來奔跑的場嗎？不過，一片盡頭飄著蘆葦的空地也是可以的。他們那邊的夕，應該是掛在東邊的吧？昭昭迎著它跑過去，然后那個陌生的男孩子開始在后面追他的新娘——騎著他那輛殘破的托車。

他們的墓上，豎起來的墓碑比別人的寬些。放著他們兩個人的照片。我忘記提醒李淵了，最好找一張昭昭穿子的照片—不是為了讓大家欣賞的子，是因為穿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才更像個孩子。我仔細端詳著那個男生的臉，長相真的很一般，臉有點過于寬了，也沒什麼英氣可言。不過，也許真像永宣人相信的那樣，他們兩個年齡相當的人，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先后死去——一定是有緣分的。

“這個男孩子真幸運。”在我剛剛想到這里的時候，迦南就在我耳邊輕輕說。此時儀式已經開始，冥婚奏的音樂都是怪異的喜慶，墓園管理人在不遠張地看著我們這里，因為堆了太多五彩繽紛的東西都會一一變灰燼。

“看長相可真的一點都配不上昭昭。”他笑道，“不過看面相，倒是個老實人。”

“昭昭沒那麼在意男生的長相。”我白了他一眼，“所以才會喜歡你哥哥啊。我可不行，我就是喜歡好看的男孩子，我憑什麼要去和長得比我丑的人在一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