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壞人吧？至算是個敵人。反正，現在的我既然握著昭昭的手，這麼冰冷和無助的手。我也沒得選擇，只能把他推到對面去，當他是壞人算了—不然，眼前的這一切，到底算是什麼呢？他額頭很寬，這個陌生人。搞得五都被迫堆在一起。眼睛還蠻大的，就更讓人覺得，在跟他對視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的視線該集中到什麼地方——可能還是因為，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該用什麼樣的表和他對視呢？尤其是，我不是不知道，他說不定在醞釀著一場攻擊；也因為，我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那麼多的痛苦。

沒有人講話。在那種寂靜中，我模糊地發現，原來店里除了我們，其他客人都走了。我毫無道理地幻想到了一場景，就是店里的服務生跟陌生人是一伙的，他們此刻會毫不猶豫地把店門關上，燈也關上，做出打烊的假象。卷閘門會在我們耳朵邊轟轟烈烈地一瀉千里，是鬼門關響起的掌聲。

當然了，這些都沒有發生。服務生照舊沒有表地穿梭于餐桌之間，還有一個，拿著拖把拖地的時候經過了陌生人，他遲疑地靠近我們的時候，笨拙地被拖把絆了一下，然后他小聲地對那個已經走得很遠的服務生說了一句“對不起。”——這個踩到別人拖把還是道歉的人，真的會殺了昭昭嗎？

他站在我們的桌子旁邊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心里的尷尬遠遠多于恐懼。其實我沒那麼害怕的，不知為何，雖然我心跳加速了，手也在昭昭的肩旁上微微抖，但是心里還是有一種沉下來的東西，讓我覺得沒必要恐懼。也許，從出生起，我就是靠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活到今天的，信任什麼東西呢？我說不好，也許是信任這世界放給我看的電影，永遠不會那麼糟糕。

“坐吧。”哥哥親切地招呼他，就好像他不是昭昭的仇人，而是昭昭的小男友。

昭昭的肩膀在我的手掌下面劇烈地了一下，就像是急匆匆地要破土而出，新鮮植似的，混惶恐卻又勢不可擋。就在直直的站起來的時候，我非常默契地把手從的手上移開了——總是這樣，在無助的時候以為而出才能保護自己。

囁嚅著說：“對不起。”

周圍的人誰也不會在乎，我其實略微倒退了幾步。我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懸在空氣中的右手，我想問它，為何這麼順理章地在第一時間放棄了昭昭呢？為什麼我在挪開它的時候竟是如此的如釋重負呢？難道我自己也覺得昭昭至應該面對一下眼前近的現實嗎？昭昭不是無辜的嗎？還是，我自己也覺得，有一點活該呢？不對，昭昭沒有錯，所以是我忌妒嗎？——沒有，沒有，不會，我從沒有真的從心里嫉妒過什麼人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聽說其實是個大小姐的時候，也只是蜻蜓點水地忌妒了一下，然后火速就忘記了。

是因為我一直不肯承認，我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喜歡昭昭吧？我甚至從來不允許自己像雪碧那樣大膽地冷笑一聲，說：“我不喜歡。”從來沒有回饋過我希和換的，或者說，很。在準確點，所有和人相的方式讓我看不出什麼“換”的跡象。所以我便只能當同樣不怎麼喜歡我。渾上下那種暗藏的力量又在威脅著所有人，讓我必須極力地告訴自己“我是姐姐，所以我得有一點風度”才能和維持友好的局面——終于全部承認了，真不容易呢。

就在這對自己坦然的一秒鐘，我看見了昭昭像雕塑一樣線條分明的側臉。因為線條分明，所以那麼多的上就像是被練的匠人迅速地涂抹其上的水泥，均勻地籠罩著，沒有在額頭那里厚一分，也沒有在鼻尖那里薄一分，這也是讓我覺得不可接近的原因之一吧。如果此時能允許自己的臉龐，或者表被哀傷弄得不面，我會更同。好吧，我的心其實又在化了。這是個沒有出息的人呀。

哥哥不慌不忙地把原本屬于我的那把椅子拉出來，對陌生人說：“坐。有沒有想吃的東西，自己點。”服務生的聲音從墻角不滿地傳過來：“廚房下班了。”然后哥哥又看了昭昭一眼，“又沒人說上課，誰你起立的？”

因為無法下班而怨氣沖天的服務生重新經過了我們的桌子，后那個無打采的拖把就像是個沒有出息的坐騎。哥哥淡淡地看著，說：“啤酒總是有吧？”說完，微笑了一下。看了哥哥一眼，轉過從陌生人剛剛起的桌子上，拿起了那只空杯子，篤定地放在我們這里——那表，簡直是想要打罵俏了。

姐姐眨了眨蒙昽的醉眼，暗暗地說：“小蹄子，要是在我店里上班，看我怎麼修理。”

聽完這句話，哥哥自然地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你知道嗎？這孩子——”目轉到了昭昭上，“這孩子自從出了事以后，就離開加逃出來，還是咖啡店應聘過服務生，不過，”他看著半個子都伏在桌上的姐姐笑了笑，“人家老板不要。”

陌生人一直都沒有看昭昭的臉，不過倒是勇敢地盯著哥哥的眼睛。哥哥說：“我忘了自我介紹了吧。我是昭昭這孩子的班主任。離家出走，并且還被你威脅到人安全了。所以暫時住在我們家……”

“我知道。”陌生人突然說，他嗓音沙啞，像是還沒從變聲的青春期里走出來，帶著一點點仔細聽還是能察覺的永川口音，“我知道您是老師。”

“我也知道你知道。”哥哥輕輕地笑笑，“都跟了這麼多天，恕我直言，你不打專業，我其實看見過你好幾次。學校門口，公車上……早就是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總覺得哥哥今天有點不一樣，雖然說話的語調一如既往地不不慢，可是有種罕見的鮮活，似乎是在他皮下面寧靜地眨著波瀾。讓我覺得，此刻，他所有的話，都是命令。

“老師。”陌生人悲哀地笑笑，“給您添麻煩了。”

“拜托，你比我小不了多，別總是您長您短的。喝酒吧。”哥哥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陌生人沒有喝酒，只是著玻璃杯。就像是那里面的半杯啤酒被凍了冰，他不得不這樣用力地拿手掌的溫度融化它。

“被埋在廢墟里面的，是你的什麼人？”哥哥問。

“我哥。”陌生人說，“我爸爸也了傷，左胳膊被炸掉了一半。他上救護車的時候還醒著，還沒來得及覺得疼，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了只手。”他居然笑了。

哥哥也在微笑，“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手，畢竟太了。因為它永遠都在那兒，突然之間不見了，也發現不了。”

“對。”陌生人端起面前的杯子來，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很的一口，“我爸說，他是想要抬起手來抹一下左邊額頭上的汗，才發現它不見了。就像是我們有時候想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被了——差不多的意思。”

“你哥哥……還活著嗎？”我膽戰心驚地問，因為我知道昭昭最想問這個，但是不敢。我沒有什麼不敢的，這個忙我愿意幫。

“活著。”陌生人看著我，他看我的神幾乎是友善的，雖然在我的記憶中，初次見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會不帶惡意地注視我，尤其是男生，可是他此刻的友好讓我。我一向都相信，第一眼就討厭的人一定是壞人，因為沒有人會討厭我的。陌生人其實不是壞人，至，不是個可怕的人。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對他笑了起來。

“我哥運氣好，是第一個被挖出來的。我媽當時就站在警戒線的外面，遠遠地看著我哥哥出來了，而且活著，我媽跟我說，特別奇怪，第一個覺其實是，邊、周圍那些跟一樣等消息的人，都在齊刷刷地恨。”

“你哥哥沒事了，你爸爸雖然了一只手，可是畢竟也活著，那你為什麼這些天還一直要跟昭昭呢？”我想我真的是完全放松了吧，居然很有興致地跟他聊了起來。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想，他其實說不好再開為什麼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種時候勇敢地說：“我不知道”的。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想真的殺。”哥哥平淡地說，然后若無其事地問姐姐，“打火機呢？你剛才扔哪兒了？”

昭昭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似乎因為在嗓子里悶太久了，有點見不得的遲鈍，“那天，在公車上，你把手機還給我——是你的麼？不然，他怎麼會掉呢？”

“是我的。”陌生人幾乎是了。

姐姐開心得前仰后合，“你還坦率的。”

昭昭不聲地環顧四周，臉上有一些不滿，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沒有人跟同仇敵愾了。

“別再跟蹤了。”哥哥認真地注視著他，那眼神是有熱度的。

陌生人突然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上了滿滿一杯啤酒。

“答應我吧，別再跟了，行麼？”哥哥端起自己的杯子，懸在半空中，神寧靜地等待著陌生人的杯子撞上來，“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我不講那些不痛不的話，比方說是無辜的爸爸才有錯……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可是，殺人償命，你以為你哥哥會死，現在他沒有。跟很多人比起來，你的況算是幸運的。于于理，這筆帳都該到此為止，你說對不對？”

陌生人的表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開了冰柜。他的下凜凜地抖了一下，抻起來，包裹住了他的上，他的眼神鈍鈍的，很用力，視乎這兩片之間的爭端是一個凝重的問題。他也舉杯，但是跟哥哥的杯子還是保持著矜持的距離。他說：“老師，你是說——因為我哥哥沒有死，所以我不該殺。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這次我哥哥死了，我就可以殺了？”哥哥有竹地笑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一個命題是真命題的時候，它的否命題未必立。你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錯誤。”陌生人驚訝地凝視著哥哥的眼睛，幾秒鐘，突然他笑了，它允許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溫和地問：“您怎麼稱呼？”

“我李淵。”陌生人——不，李淵的臉突然變紅了，他其實沒什麼酒量的吧。

“我知道你為什麼。”哥哥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為什麼，你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威脅爸爸，你甚至不全是為了報仇。如果親人沒了，你卻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沒什麼比這個更屈辱的了。給你講一件事好麼……”他的眼突然游離了，似乎在被籠罩斜前方另一張空的四人餐桌，“從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隨即他還是板起臉，認真地說：“從前有個人。有一天，老公死了。死得特別突然，像平常那樣在家里做飯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老公死在單位里，突發心臟病，走得沒有痛苦，但是吧，問題在于，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有心臟病，包括他自己。然后，知道了消息，想也沒想，就從廚房的臺上跳下去了。我覺得，那時候的心跟你有點像。什麼都做不了，就已經全都來不及了。可能人到了這種時候，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做點什麼維持一下尊嚴吧。什麼籌碼都沒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殺個人，或者殺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這麼渺小了，總得做點什麼，你是不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