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找了一輛自行車后座，一屁坐了下去。枳接電話已經十分鐘了，居然還沒有下來。

枳出門的時候左手攥著一個信封，右手還在拍打著后腦勺。

“剛洗完澡？”

“恩，”用力地打散后腦勺的頭發，把水珠甩出去，否則著后背黏黏的不好，“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剛進宿舍門。去浴室洗澡的時候忘記帶浴巾了，只有一塊小手帕，所以頭發得不干，煩死了。”

“天這麼涼，別冒，趕回去吧。你老媽讓我捎的東西，喏。”指指腳邊的大袋子。

“是不是很沉啊。”

“你想說什麼？謝謝我一路辛苦了？”

“幫我拎上樓。”

早就想到了，嘆口氣，說，“帶我進去吧，正好你去樓長室幫我登記一下。”

“哥，你老是這麼忠厚老實，平常會不會被欺負啊？”枳笑嘻嘻地看著他。

這句話聽著有些悉，

當時那個孩子梳著半長不短的碎發，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親切而不輕佻。在他耳邊問著，氣息吐出來的時候他覺得頭發都立了起來。

很快從失神中恢復過來，手了枳七八糟的頭發。

“跟我得便宜賣乖。就你欺負的最多。”

這句話好像也對那個人說過。用的是哥哥對妹妹的語氣——但是今天和枳一對比，好像，語氣相同，心里的覺卻那樣不同。

他總是反應慢半拍。

在樓長室門口，枳接過登記的皮本子，對樓長笑笑，阿姨，我哥哥來給我搬東西。

手里拿著信不方便寫字，隨手把它遞給，“哥，幫我拿一下，剛才下樓順手從信箱里面拿出來的。”

低頭瞥了一眼薄薄的棕信封。

好看的字跡。不止是好看。怎麼會是來的信？

枳仍然在專心致志地寫著他的名字，他清了清嗓子，問，“你……同學的信？”

“哦。”枳沒有抬眼，心不在焉地說。

“該不是男朋友吧。”有點張，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無聊。

“無聊，”枳把本子從窗口遞回去，“你看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是男孩的字嗎？”

“哦。”

樓道里面人不多，上樓的時候聽著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腳步聲，忍不住又清了清嗓子。

“高中的好朋友？”

“能不能不找話題？沒話說就瞇著。”枳撇撇。

“你也就敢跟我沒大沒小的。”又嘆口氣。

算了，都過去的事了，何必再關心。他跟在枳的背后朝著走廊的盡頭慢慢走過去。

的爸爸是枳的二叔，他比枳大了四歲，枳上大一的時候他已經上了大四，現在從Z大畢業了接近半年，正在北京工作。前一陣子回了家一趟，就順便給枳捎了些東西。

枳的媽媽一直和家關系冷淡，在枳五歲的時候徹底鬧翻，被從家里趕了出去。后來去世，枳的媽媽才抱著急匆匆地進家門。

在那之前并不是沒見過枳，但是當時太小，幾乎沒有什麼記憶。再見到的時候已經想不起來的名字。那天大人們在正廳圍著癱瘓的爺爺哭一團，枳的媽媽也哭得很傷心。突然瞥見那個瘦小蒼白的孩子走近了停在另一個房間的床上已經接近幾個小時的的，毫無恐懼毫無悲傷，居然出手去握住了的手。站在門口張大了，看著枳又去了的青白的臉，用脆生生的音平靜地說，好涼。

然后枳回過頭來，看著目瞪口呆的，居然朝他禮貌地笑笑打招呼。

“哥哥，我哭不出來，怎麼辦。”從小就有很的眼睛，被盯著，漸漸不再那麼恐懼。

“什麼哭不出來？”他好歹也上小學五年級了，知道如何做個真正的哥哥。

“葬禮上大家都必須要哭的，可是我和不，哭不出來。”

傻眼了，有種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放的覺，這個妹妹只是歪著小腦袋盯著他，又回看了一眼已經冷卻的。

很多年后，他想起枳一本正經地說“我和不”的樣子，忽然很想笑，卻在之后從心間漫溢出涼意和心酸。

他鼓起勇氣走到的旁邊。

其實還是有點害怕這個屋子的，從最初和大人一起跪在床前磕過頭之后，他雖然一直哭，可是始終沒有進來過。僵冷卻之后的和臉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平常板著臉說一不二的。

枳顯然還在等待他的答案。側耳去聽客廳里含糊的哭聲，不由得鼻子發酸扁扁角。

“很嚴厲，總是發火。不過其實人特別好。大家都指著拿主意，所有人都依賴。……很好的。”

有些答非所問，而且他開始沒出息地哭，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枳正在安似的拍著他的后背，清清亮亮的眸子不像是7歲的小丫頭，朝著他笑，說，我知道了。

后來的葬禮上，枳一直跟在的背后。殯儀館里告別的時候所有的子孫站了一排在響徹大廳的哀樂聲中痛哭，客人們排著隊來到玻璃館前三鞠躬，而一邊哭，一邊諒地看著枳——不發一言，深深低下頭去，仿佛這樣做就沒有人會注意到干涸的眼睛了。

不過，最后的一刻，枳還是抬起頭，定定地盯著水晶棺，好像在思考什麼頂要的事一樣。

直到今天仍然記得那份捉不的表。其實表倒不是很可怕，只是這種大人的表安在一個玲瓏的小娃娃上真的有點詭異。

后來枳的媽媽，也就是的四嬸，和爸爸大姑還有三叔的走多了一點，但是還是疏離的，跟小姑姑更是像陌生人一樣——知道，三嬸和小姑姑過分的冷言冷語是很重要的原因。癱瘓的爺爺也去世之后，就連家也和大姑三叔家斷了聯系，老人不在，家就相當于散架了。

可是，那次葬禮卻給和枳培養親提供了絕佳的前提。第二次見到枳已經是他上初一的時候了。其實他們兩個的學校離得很近，和同學結伴回家看到從租書屋大大方方邁步走出來的枳。小學三年級的丫頭，抱著兩本灌籃高手，迎上他詫異的目，毫不生疏地咧一笑。

他們了相當默契的兄妹，時常放學的時候去枳的學校找，兩個人逛遍附近的燒烤攤和小賣店，買很多小吃坐在江邊邊吃邊聊。

一個沒有兒時的妹妹，小了他四歲，卻與他毫沒有隔閡和代。每每想到這點都覺得神奇，也許真的是因為男孩子心智得比孩子晚？

一直知道，他的這個妹妹平靜的外表下有著極其強大富的心世界——盡管這個世界的樣子他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興趣探究。他自己向來很有心事，年時代都是聽話的好孩子，憨厚善良，被枳揶揄搶白是常有的事。

高中有段時間，不知道他們親戚關系的同學傳言有個青梅竹馬的小朋友，兩個人在一起特別像郭靖和黃蓉。枳聽說了，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倒是像郭靖。不過，我們的狀態比較像郭靖和不待見他的黃藥師。”

不反駁，總是傻呵呵地笑一聲就忘記。

他真心對周圍人好，所以人緣從小就特別好，然而老好人始終知道，世界上只有他的爸爸媽媽和枳是可以信任的，他磊落地待人好，也磊落地設防。甚至，他脾氣好，只是因為沒有太多讓他真正掛心在乎的事。

知道，枳雖然看來冷淡，但在自己面前絕對是真實自然的。只會跟自己天南海北的侃，胡吃海塞，開玩笑，想笑時候就笑，不高興了就踢他，別別扭扭地不說話。

只是他絞盡腦，也的確想不大起來這個妹妹是否跟自己說過什麼關乎自的話。他對的全部了解都來自歲月一點一滴的痕跡。可是不敢說自己是看著枳長大的——他總覺得，在他遇到之前，枳就已經定型了。他參與的，一直都不算是什麼長，更像是潤。

直到有天，臨近高考深埋題海中的和上了初四同樣深埋題海的枳一同在大學自習室里備考。他從書堆中仰起頭，看著窗外的，想起即將到來的高考，還有因為廠里改制瀕臨下崗而吵得翻天覆地的媽媽爸爸，第一次對人生有些傷和困。他注視了枳很久，那個和他跪在一起卻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的小妹妹，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卻從來沒有流過一這個年紀孩子常有的憂郁。似乎把未來看得那樣清楚絕對，只需要不不慢地向前。

不知怎麼的，一個問題口而出。

“當初葬禮上你盯著看，是想看出什麼來嗎？”

枳也從模擬卷中抬起頭，似乎完全沒有驚訝，也沒有花時間回想思考，立刻淡漠地笑笑說，“沒什麼啊。當時只是有點奇怪，為什麼人死掉了之后就比活著的時候要招人喜歡。”

驚訝地問，“干嘛要……考慮這個？”

枳很難得地沒有不耐煩，依舊坦然地說，“所有我想要恨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遠離了我的生活，所以其他人都站在活人的角度可憐他們念著他們的好，只有我還在恨著，只有我跟死人過不去，覺得有點孤單。”

咋舌，手下一堆堆的復習資料在風中發出刷拉拉的響聲，枳卻不聲地低下頭去繼續看書。

你在恨誰？他的問題隨著風聲飄遠，再也沒有回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