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岑今回到寢室樓的時候,還差十多分鐘就要關門了,守門的大爺虎視眈眈地看著,但全然不介意,回報大爺一個甜甜的微笑,就像只梅花鹿一樣輕捷地跑上樓去。
到了寢室門前,掏出鑰匙開門,發現里面反鎖著,輕輕敲了兩下,里面一陣悉悉索索的響,然后袁逸把門打開一道:“你怎麼回來了?我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呢!”
全明白了,小聲問:“張強來了?”
“嗯,我看你這麼晚還沒回來,以為你不回來了,剛好田麗霞也沒回來,就——”
“沒事,沒事,我——”
“進來吧。”
猶豫了一下,進到屋子里,看到張強已經把該遮的都遮好了,很窘地坐在床上。
袁逸指揮說:“張強,你到上面我床上去睡吧。陶紅,你到田麗霞床上睡,我睡你的床,因為你的床在我的床下面,你睡那里不方便。”
張強齜牙咧的,不知道該不該照辦。
說:“算了,你們在這睡,我出去。”
“你到哪里去睡?”
“我有辦法。”不等袁逸回答,就匆匆跑出去,搶在守門大爺關門之前,出樓去,聽見守門大爺在后面吆喝:“喂,喂,我關門了啊,你跑哪里去?我可不等的。”
“不用等。”
沿著剛才回來的路奔跑,想在衛國的宿舍關門前跑到他那里去,如果那邊也關了門,那就完蛋了。
剛跑到他們剛才分別的地方,就看見了衛國,他還像離開時那樣站在那里,心里一陣狂喜,跑過去,撲進他懷里,把他撞得一歪。
他好像從夢中驚醒,驚訝地問:“你怎麼又跑回來了?”
“袁逸的男朋友來了,在這里過夜,以為我今晚不回去。”
“那你怎麼辦?”
“到你那里去。”
他沒吭聲。
不高興了:“怎麼啦?不肯幫這個忙嗎?”
“去我那里不方便。”
“為什麼?”
“那是單男教工宿舍。”
“我就不信那里沒藏過生,如果你現在把他們的門敲開,我保證至有一半的人房間里有個生。”
他笑了一下:“但人家那不同,房間里藏的是朋友,沒什麼不可以的。”
“我不是你的朋友嗎?”
“你也是我的學生。”
“我躲在你寢室里不讓人看見還不行嗎?”
“但是我還是會看見啊。”
想起他用冷水洗臉噗噗吹氣的景,知道他在怕什麼,覺自己魅力不可阻擋,心里十分得意,不再繼續為難他,轉而提議說:“那我們就在外面玩一夜吧。”
“只能這樣了。等我先回寢室拿件厚點的服來,不然半夜待在外面會凍死的。”
他們手挽手地往他寢室方向走,問:“你剛才怎麼站在那里不?”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站在那里不。”
“因為你知道我會跑回來?”
“不是。”
“那你為什麼站那里不回你寢室?”
“我不知道。”
咯咯地笑:“是不是被我使了定法?”
“真像是被你使了定法。”
“如果我今晚不跑回來呢?你會不會在那里站一夜?”
“我也不知道。不過要是超過十二點了,我們宿舍樓也會關門的。”
“那你就只好在那里站一夜了。”
“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不傻,很可。”
他們走到他宿舍樓下,他上樓去拿了件厚服出來,搭在一邊肩上,另一只手挽著在校園里走。
深夜的校園,很靜,有一種不知名的香味飄過來。
著他走,看著地上兩個人粘在一起的影子,回憶說:“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跟紅姐姐們去游行,結果走丟了,是你領我回家。我走不了,你就背著我,我的頭靠在你肩上,影子那里就像是你的脖子上長出一個大包。”
“你的記憶力真好。”
“你不記得了?”
“記得。”
“那你的記憶力不是也很好嗎?”
“但我只記得。這些事,別的東西我記不住,你是什麼都記得住。”
反駁說:“不是的,我也是只記得這些事。跟你有關的事。”
“想不想再讓我的脖子長個大包?”
“你背我?”
“嗯。”
“你背得?”
“試試看嘍。”
接過他手中的厚服,走到他后,開兩臂,搭在他肩上。他往下矮了矮,兩手托著的彎,把背起來,然后往上聳了兩下,就穩穩當當趴在了他背上。把頭靠在他肩上,他的影子了一個雙頭怪,還從腰里長出兩條來,十分稽,開心地笑起來。
他警告說:“小聲點,小聲點,人家都睡了,別把人家笑醒了。”
忍住笑,趴在他背上,吻他的脖子,他又警告說:“當心,當心,別把我弄了,我一松手,把你摔個屁墩兒。”
“你好大的力氣啊!現在還背得我。”
“什麼時候我都背得你。”
“真的?”
“你一點兒都不重嗎。”
他們找了個長條椅子坐下,他坐在很靠邊的地方,讓在椅子上躺下,把頭和上半放在他上,給蓋上厚服:“你就這樣睡一會兒吧。”
“我要你抱著我。”
他抱著上半:“好,睡吧。”
“但是我不想睡。”
“這麼晚了,你不睡,想干什麼呢?”
“想跟你說話。”
“好,你說吧,我聽。”
絮絮叨叨地回憶了一會小時候的事,覺有點困了,打個哈欠,說:“現在我想睡了。”
“那就睡吧。”
“你哄我睡。”
“怎麼哄?”
“唱歌哄。”
“你想聽什麼歌?”
“隨便。”
他想了一下,小聲唱起來:
“時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憶年時竹馬青梅
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
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像時難倒回
我只有在夢里相依偎”
知道這首歌,也會唱,但只聽過聲的,沒聽過男聲唱這歌,今天由他唱出來,唱得那麼,發現男聲唱這歌也很好聽,別有一番風味。
等他唱完了,問:“你很喜歡這歌啊?”
“嗯。”
“為什麼?”
“里面有‘竹馬青梅’幾個字。”
“你唱到這幾個字,是不是就想到了我們?”
“嗯。”
“但是這個歌里說‘你就要變心’,可我沒變心啊。”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喜歡這個歌呢?”
“因為有‘竹馬青梅’幾個字。”
想了一下,沒想到別的歌有這幾個字,可能因為知道的歌太了。
他又唱了幾遍,但沒把哄睡著。他問:“怎麼唱歌哄不睡你呢?”
“這個歌唱得我很傷。”
“那我換個別的歌?”
“別換,我現在的緒已經進到這歌里去了,換別的肯定聽不進去,我唱給你聽吧。”
小聲唱起來,但唱了一半,就唱不下去了,眼淚涌進眼眶。
他嚇壞了:“怎麼啦?怎麼啦?”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麼啦,可能是這個歌的詞太悲了吧。”
“太悲就別唱了吧。”
“還是你來唱,你唱的時候,我不覺得這歌悲。”
“為什麼?”
也不知道為什麼,想了一會兒,才說:“可能我知道我不會變心,所以你唱我不覺得悲。但是如果我來唱,我就覺得你真的要變心了,就覺得很傷心。”
他摟:“今今,今今,我不會變心的,永遠都不會。”
“我知道,但是我一唱就唱出那個意境來了,可能我太富有想象力了吧。”
“那你的想象力是反的,至在這件事上是反的。以后不管你唱什麼歌,也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相信我是不會變心的。”
覺得這句話也有點悲,好像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一樣,但不敢往下問。沉默了一陣,問:“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喜歡我的?”
“一開始就很喜歡。”
“我是說像現在這種喜歡,不是小孩子的那種-”
他認真想了一下:“是從跟我爸爸去E市那次起。”
“啊?你是跟你爸爸去E市的?不是你自己跑去看我的?”
“也是我自己跑去看你的,剛好我爸爸要去E市那邊看一個戰友,我們就一起去了。”
“你到了那時才開始喜歡我?”
“那你呢?難道比那還早?”
“我從五六歲就開始喜歡你了!”
“那是小孩子的那種喜歡,如果那也算數,那我也是從十一二歲就開始的。”
“我那不是小孩子的那種喜歡,是像現在這樣的喜歡,你走了我哭了很多次,但是你肯定沒哭過吧?”
他搔了搔頭:“沒有。”
“我說對了吧?你那時本不是象現在這樣喜歡我,這不公平!”
“可能我太傻了吧,沒你那麼懂事早。”
知道自己五六歲時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歡,就不再為難他,轉而問:“為什麼你去了一趟E市,就喜歡我了呢?”
“我也不知道,就記得到了那里,發現你已經不在那里了,心里就很難,想哭。”
“你哭了沒有?”
“沒有,不好意思哭,但是那種覺比哭出來還難。”
很滿足,追問道:“后來呢?”
“后來?后來又跟我爸爸一起到那個紅星中學去,又沒找到你。”
“哭了沒有?”
“沒有,跑到山里使勁喊了一陣兒。”
“喊什麼?”
“喊‘今今’‘今今’,山里的回聲好響。”
很:“再后來呢?”
“再后來?再后來就回來了。”
“你爸爸到E市去,是不是去找我媽媽?不是真的去看戰友吧?”
“也看了戰友的,但是他肯定是想去找你媽媽,想見見。”他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好玩?爸爸去找媽媽,兒子去找兒,結果都沒找到,兩父子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到現在還記得那趟回程很沉悶,很漫長。”
“后來你就沒再找我了?”
“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了。”
“紅星中學的人沒告訴你們,說我們回了省城?”
“我們去的時候正放暑假,學校沒什麼人,找到的幾個都是新人,不知道你們究竟去了哪里。”
無言了。
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不過我爸爸后來去你爸爸下放的地方找過,打聽到你爸爸已經離開鄉下了,聽說是你媽媽來把他領走了。”
“你爸爸就沒再找了?”
“找了的,但是你爸爸他們生產隊的人說你們去了他們那個省的省城,我爸爸到那里找過,沒找到。”
“你沒有你爸爸重。”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爸爸后來還在找我媽媽,而你不找了。”
他沒吭聲。
爬起來,坐在他上,面對著他:“你后來為什麼不去找我了?”
他還是不吭聲。
“是不是你找了我的,被我媽媽趕出來了?”
“沒有。”
“或者你給我寫了信的,但我媽媽扣下了沒給我?”
“沒有。”
“我不相信。”
“是真的,你別瞎猜疑,錯怪你媽媽。是我沒再找你。”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怎麼可以不為什麼呢?我要你說出個為什麼來!你今天一定得說出個為什麼來!不然的話——”
他好奇地問:“不然就怎麼樣?”
“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他并沒像希的那樣嚇壞了,馬上待為什麼,而是輕輕摟著:“我也希你不要理我了。”
生氣了:“為什麼?為什麼你希我不理你?”
“今今,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不該跟你在一起,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有靠你不理我才能做到。”
“為什麼你配不上我?”
“我是個工農兵大學生,沒什麼真才實學我在大學混不了多久的。你這麼聰明,又是碩士,以后還可以讀博士,出國留學前途無量。”
“我出國可以把你帶出去啊。”
“可是我出去干什麼呢?英語又不好,別的也不好,出去飯?”
“我不會讓你飯的。”
“但是我不能靠你養活啊。”
“那我就不出國。”
他沉默了。
發脾氣:“為什麼你老想著這些失敗的前景呢?你不能為了。。斗嗎?學好英語,考出國去。”
“你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讀書,也不讀書,可能是因為不會讀書,所以我不讀書,也可能是因為不讀書,所以我不會讀書。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我這個人不會讀書。”
“但是你要改變自己啊!怎麼能破罐子破摔呢?”
他又沉默了。
讓步了:“好了,好了,我不要你改變自己,你就是你那個樣,我還是喜歡你,你不想讀書,就不讀書,你不想教書,就不教書,不管你干什麼,我都喜歡你。”
他抱住,抱得的。
低聲說:“我只要你喜歡我就行,別的我都不在乎。你喜歡不喜歡我?”
他狠狠點頭。
“不是小孩子那種喜歡吧?”
他狠狠搖頭。
“是吧?”
他又狠狠點頭。
“不是哄我的吧?”
他又狠狠搖頭。
“你怎麼不答話?”
他吻,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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