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二年級時，桔年看上去已經是一個文靜的小姑娘了。兒時期表現出來的外向、靈和強烈的表現逐漸褪去，最常見的模樣就是埋頭書堆里，合上書頁就一個人發呆，別人時，會有些地微笑。

這時謝茂華夫婦對于桔年的挑剔了一些，除了把太多的時間用于五花八門的課外書上，讓他們頗有不滿之外，這個兒已經基本上達到了他們的要求。安靜、省心、端正。當然，他們對桔年的不挑剔，更多的原因是因為這夫婦倆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為一個兒子所做的“努力”上了。他們夫婦生桔年的時候已經響應了國家晚婚晚育的號召，現在年級也已不小，屢次希，屢次失，但是有個男孩的強烈讓他們如迪生發明燈泡一樣鍥而不舍，百折不撓。

計劃生育的風刮得，謝氏夫婦的生子計劃暗地里進行了好幾年，只有桔年看在眼里。大量生冷不忌的閱讀和獨的時間讓桔年比同齡的孩子更早慧。爸爸媽媽的同事朋友，還有自家的親戚見到時，總喜歡嘆一句：“這孩子真是文靜又秀氣啊，乖巧得不得了。”這種時候，謝氏夫婦才會用略帶得的眼神看一眼這個兒，而桔年從不多話，連笑容都是淺淺的。

其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桔年已經不再因為爸爸媽媽的忽視而到失落和寂寞，也從不覺得自的沉悶。為了不做“流浪的小孩”，因此給了爸爸媽媽一個文靜的兒，但是心里面住著一個無比彩絢爛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寬廣，怪陸離，只有一個人在里面暢游，無拘無束。

當別人夸贊文靜乖巧，或許正在研究那個人的鞋子。鞋子可以看出一個人上的很多細節，八字腳人鞋子有特殊的磨損，走路沒有規則的人鞋頭壞得特別快，這個阿姨基本上每天都穿高跟鞋，覺得自己永遠不夠高，那個叔叔的鞋頭水的痕跡，可是市區里已經很多很多天都沒有下雨了……當然，的好奇不僅限于鞋子，他們的手，他們服的小褶皺，還有他們說話時特有的表都非常有意思，觀察這些細節讓桔年到其樂無窮。

桔年的想像力也比同齡的孩子更為富一些，漫無邊際的幻想是每天最的游戲。一前一后的兩只螞蟻在沙發背后的墻上爬，想象它們剛剛吵架，一個在前面走，一個不好意思地在后面慢騰騰地追。橡皮越來越小了，把它當一個覺得自己太胖的人，每天晚上，大家都睡著了，橡皮小姐就在不停地運、瘦，終于如愿以償變得苗條。

發呆的時候，腦子里全都是這些古怪的東西，別人喚時，又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文靜小孩兒，聽話，懂事，還有一點怯怯的。心里這個世界的大門閉著，爸媽也沒有進去過，雖然桔年曾經想過，如果他們喜歡，很樂意為他們把門打開。可是他們從來看不到那扇門，只知道這個省心的兒偶爾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舉措，比如說，蘋果喜歡橫著切，吃面條的時候總用筷子把面條纏奇怪的形狀，然后一個人抿著笑。

隨著年齡的增長，桔年心里的世界就越沒有邊際，門卻越來越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人通行，可是從來沒有人經過，門上都有了灰塵，只有朝里的那一面還是一塵不染。

桔年更不說話了，可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地笑，生活一點兒也沒覺到枯燥乏味。

如果別人給不了快樂，那就自己全自己。

每次看見媽媽在廁所里面，手里拿著奇怪的紙條，桔年就知道，的弟弟又一次泡湯了，這讓覺到有趣，甚至慶幸，只要弟弟一天不出現，生活的現狀就可以維持得更久。雖然這種想法似乎有些自私，老師說，自私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呵呵，原諒一個文靜的孩子吧。

大概是桔年二年級下學期左右，謝茂華開始專職給副院長做司機。桔年想，新走馬上任的副院長工作一定很勤，因為他老是出差，爸爸也得跟著他到跑，三天兩頭的不在家。

孩子是怎麼產生的呢？桔年這時還沒有從書里找到明確的答案，雖然只要是能夠接到的書，只要書里的字認識，什麼都看，廣播電視報也看得津津有味，但是里面不能解答小弟弟是怎麼出現的，也許有了解答，還不能夠理解。不過，至有一點桔年是知道的，必須要兩個人才能把孩子做出來（像兩個人一起做面包一樣，你和面，我發酵），既然有一個人沒空，那肯定是不會出產品的。桔年因此放心了一小段時間。

說起來，市院副院長的孩子跟桔年同齡，兒園的時候，還在學前班做過大半年的同學。桔年對那個男孩最深的記憶來自于他被自己拉著手，不知道轉了多圈，最后停下來時，半是轉暈，半是嚇呆，張著合不攏的模樣。

想起那時，雖然在家屬兒園里上學的都是市院職工的子，但是孩子和孩子之間也有不同，像桔年這樣的，是司機的小孩，食堂工人的小孩，或者是水電工、門衛的小孩，還有一些，當然就是檢察的小孩，領導的小孩。

那個年紀的孩子，等級觀念還不強烈，也不怎麼懂得區分這些，可是家長懂得。就像副院長的那個兒子，學前班開學一個月才轉學過來，當時他人長得矮矮小小的，先天近視，戴一副在孩子看來丑丑的眼鏡，由于從小在父親工作的外地城市長大，本聽不懂本地方言，說一口饒舌的普通話。起初好一些孩子都背地里笑話他，不喜歡跟他玩，老師也說不上待見他，要不是原本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臨時生病，是斷然不會讓他上臺頂替的。學前班一整年，這個孩子都默默無聞，兒園畢業后，也沒有像其他大院的孩子那樣，就近在在按城區劃分的翠湖小學念書，而是被父母送到了七中附小，要不是偶爾放學的時候見到他回家，大家都快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可是，當這個男孩的父親在短短兩年，由一個科室負責任一躍為副院長之后，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放學后找到玩的小男孩莫名地就多了起來，大家都說他有好多特別有意思的新玩。副院長出有專職司機接送，順帶也會捎上兒子一程，謝茂華就是這個司機。不知道哪次茶余飯后，桔年明明聽爸爸對媽媽說過，韓家的這個兒子太不起眼，可現在爸爸卻總嘆，經常坐他車的副院長公子很聰明――當然，桔年是不能比的。

桔年不關心這些，直到上小學，都老是記錯這個男孩的名字。當認識的字越來越多，偶然的一次從爸爸床底下翻出一本殘缺的武俠小說，就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那個江湖的天地里，興許是，心里的世界被裝點了一個浪漫的江湖。對武俠小說的迷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從小學開始啃那些厚厚的大部頭，遇到不懂的字還必須借助于《新華字典》，里面的節一知半解，但是不減其趣味。

后來，桔年看過了千上萬部武俠小說，但是最的還是初遇時的那個慘不忍睹的殘本，上初三以后才弄明白，那是溫瑞安《神州奇俠》系列小說的其中一本。里面的男主角大俠蕭秋水便寄托了小桔年竇初開之前對于異的全部向往。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溫瑞安就是用這寥寥幾句話引出了桔年欽慕不已的一個完的男人。他氣度不凡、重重義、行俠仗義，堪稱俠之大者。可是，比起那些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更吸引桔年的是蕭秋水和唐方的一段癡。

唐方是四川唐門的小公主，唐老太太不喜歡蕭秋水，但是差錯，唐方和蕭秋水江湖偶遇，一場不相識的打斗里一眼定終。其實縱觀全書，唐方和蕭秋水只相聚過很短的一段時間，然后就是漫長的分離，一生都在相互尋找，總是錯過再錯過。然而，蕭秋水孤一人獨闖唐門，驚天地的一場大戰殺出一條路，只為了見唐方一面。

在不知為何之前，桔年就已經設定了的樣子，一如在心里為蕭秋水和唐方設定了一個想要的結局――

涼風秋葉里，蕭秋水拉著唐方的手。

唐方說：“帶我走吧。”

他點頭微笑，然后兩人一起攜手飛奔，飛出唐門，飛出江湖，飛出一切的桎梏，飛到一個只有他們的世界。

念茲在茲，一日不忘，第一眼是他（），永遠都是（他）。這是桔年想象中的蕭秋水，也是想像中的，的人。至于別的人，他不起眼也好，聰明也好，都是路人甲。

為著看武俠小說，桔年學會了用早餐錢里省出一元幾角地到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書，的同學們也來，看的都是漫畫卡通，還會給的小說換跟課本一樣的書皮，騙過老師，也騙過爸媽的眼睛。

也許注意力分散了，桔年小學時候的績算不上好。數學題都會做，可是步驟全對了，往往卻是結果錯誤；語文本來是的強項，但是作文卻是肋。大概屬于圓肚細口的瓶子，里面裝著很多很多，可倒出來卻不容易。

老師們都不太能夠“欣賞”桔年的作文，不是太荒唐，就是太奇怪。比如說，老師讓寫《我最快樂的事》，誠實的桔年就這麼寫：我最快樂的事就是一個人坐在有風的窗口，一直坐著，一直坐著，很快樂，很快樂……

不管打多個省略號，重復多次的快樂。都很難湊夠要求的字數。而且老師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一個人傻坐在窗口有什麼可快樂的，讓桔年描繪得仔細些，再仔細些。

快樂就是快樂，怎麼用文字表述呢？盡管桔年的填空題全部是滿分，因為作文這一項，也從來沒有拿過名次。在上高中之前，全班40個同學，總是20名，要是全班50個同學，就是25名。不是特別優秀，也算不上差生，在學校里從不惹事，不遲到、不早退，上課不講小話，除了喜歡獨自發呆，的學生手冊上也沒有別的缺點。爸媽也沒有苛責的理由，他們對也沒有什麼期待――他們的期待都給了姍姍來遲的兒子。

桔年小學五年級，就在以為弟弟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時候，爸爸媽媽臉上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從那時起，媽媽也不在檢察院的食堂干活了，整天呆在家里，一天比一天胖。

桔年的恐懼也一天比一天深。注意到爸媽背對著時竊竊私語，開始經常地給的姑媽打電話，知道，他們在安排著把送走，給未來的弟弟騰出一個空位。那時，有過一個孩子最惡毒的念頭，希媽媽洗碗的時候，拖地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唱歌的時候，弟弟就從肚子里掉出來，沒了，永遠地沒了，那麼，就可以一直這里待下去。

可惜的意念不能左右事實。媽媽的肚子像個小丘陵時，媽媽搬到了市郊的姑媽家，很在大院里面了，桔年每個星期都按爸爸的吩咐到姑媽家給媽媽送東西。媽媽的肚子像一座山巒的時，就轉戰到某個鄉鎮的親戚。

終于有一天，桔年背著的小包包，一步一回頭地被爸爸送去了姑媽家。

姑媽安頓好了桔年，爸爸臨走前，第一次蹲下來了桔年的小臉龐，他咳嗽了幾聲，才說：“你先在這住著，以后我們再來接你。”

桔年拽著的小包包，好像那是的所有。

讓爸爸失了，這一次，沒有乖乖地點頭，而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大人，問了一句：“以后是什麼時候？有了弟弟，你們還會要我嗎？”

這句話讓爸爸聽過后無比的狼狽，變了臉地離開了。也許是因為桔年的這句話，除了送生活費過來，爸爸很探。

姑媽那時哄著桔年：“你爸爸媽媽也很舍不得你，他們心里也愧疚的。”

姑媽其實是怕桔年會哭。可是桔年繼續問姑媽：“愧疚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