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韓述從臥室的落地飄窗看出去，可以俯視這個城市的點點星火。住在繁華市區最大的不足之就是太過喧鬧，白天如此，晚上直到夜深，都還可以聽到車水馬龍過的聲音。但正如一個人眼里的缺陷，在另一個人眼里有可能是最大的亮點，韓述就這城市的熱鬧。

喧囂意味著人的氣息，有人的氣息才有溫暖。太過冷清安靜的地方韓述反倒不適應，每次出行游玩或外出公干，住在某個郊區山莊或偏僻的風景名勝，他總是在那種寂然中輾轉難眠，閉上了眼睛，覺得莫名的孤獨，風吹窗簾，外面如果沒有路燈流瀉進來的線，太黑了，就容易把一點點的不安、焦灼、難過無限放大。這種時候，熱生活的大好青年就會被看不見的負面消極緒全面占據。后來他有了一些經驗，在那種地方，睡覺的時候把床頭的夜燈點亮，次日天亮了，自己就像又活了過來，但是只有重回到熱鬧繁華的地方，那種安全才會徹底地重新回來。

所以，韓述人群，熱鬧，很多很多有趣又世俗的東西。韓院長就經常批評他耐不得寂寞，太過浮躁。韓述想，浮躁就浮躁吧，浮躁總好過半夜醒過來在靜悄悄的地方莫名的心慌。他大概天生就沒有做陶淵明的命，可這也沒什麼不好。

韓述也曾和林靜探討過這個問題，林靜是韓院長在政法界最為看重的后輩，也是韓述的舊同事兼友人。韓述問他，“熱鬧的地方除了讓你睡不著覺，還有什麼不好？”

林靜隨口說，“熱鬧的地方也不是不好，但安靜的時候更容易讓人想清楚自己想要干什麼。”

這也許是對的，因為林靜就是一個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麼的人，他做每一件事都有相當清醒明確的目的，然后一步步朝那個目的邁進，所以，他只比韓述年長幾歲，卻已經是城北分院的一把手，跟臨近退休的一林妹妹平起平坐，韓述卻總在漂著。

當然，韓述的這種所謂的“漂”更多是神上的，他現在準備調往市局，還有一個好老爸，所以仕途大概是不會輸給林靜的，每當事業取得進步的時候，韓述也會高興自豪，并為之努力，但是他努力是為了取得績，取得績之后事業會步步高升，可高升之后又能怎麼樣，他要拿高厚祿來干什麼呢？他很想過。

難道做到像他老爸那樣，就是他這輩子的目標？如果這樣的話，這個目標對于他而言也沒有多快可言，老頭子現在每日忙于工作和應酬，落下一聲的富貴病，連沙發坐久了都累，還不如韓述逍遙快活。要論做一個正直的人民檢察，為民除害，張正義，韓述也不是不想，可是這個追求又過于偉大，偉大到他覺得渺茫和遙遠，還不如淘到自己喜歡的小擺設的喜悅更真實。

他現在冠楚楚，儼然一付社會英模樣，他為此所做的一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而不是因為他“想要”這樣做。沒有人過他怎麼做，但他別無選擇，因為他確實從來沒有相通過他心里最終要什麼――還有很多很多事韓述都想不通。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好端端地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重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從父母那吃飯回來后忽然覺得自己家里的窗簾無比丑陋招人嫌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發著高燒去挑窗簾；不知道為什麼找了很多家布藝店都沒有喜歡的，偏偏在謝桔年所在的地方發現了；不知道為什麼進店之前他祈禱不在，可進去之后真的不在，自己心里卻空落落的；更不知道今天小工來裝窗簾，他為什麼會覺得這窗簾怎麼看都不對勁，莫名其妙地發了頓脾氣；還有，他是如此驚訝于那個羽球拍的存在，一點也不想看到它，可是朱小北說要把它帶走，他竟然會覺得異乎尋常地憤怒。

最后，他多吞了一顆冒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時，似乎為自己最近的不對勁找到了一靈，可那靈如電般驚魂一現，來不及抓住什麼，就掉了深不見底的黑甜鄉。

“499，500，501……519，520，521……234，235，236……”

韓述數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上爬，開始速度很快，幾步并做一步，很久很久之后慢慢地緩了下來，他開始流汗，息，覺得疲憊。明明是521級，就要到了，為什麼又要從頭開始，這階梯的盡頭通往云端，真的只有521級嗎？他為什麼能如此確定？就算是過去，他也并沒有一步一聲地去細數，所謂的521，不過是說的一個數字，可說的就是真的嗎？

階梯在眼前延，仿佛永無終點，韓述汗流浹背，勝過車大戰般連打四個小時的球。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他要往上爬，他連等待在階梯盡頭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過也多久，也許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韓述聽到了前面的爭吵聲，一低頭，還有幾步就已經快要登頂。一個孩背對著他，看不清臉孔，就是謝桔年，韓述知道。

“謝桔年……桔年。”韓述艱地開口。可是嚨里如堵著棉花，并沒有回頭。

“快走啊，馬上走，你想坐一輩子牢嗎？”

“桔年，你別傻了……”

“滾啊！”

“你們干什麼？謝桔年，他……他怎麼會在這里？”

“放過他，放過他！”

“別拉著我。”

“不行，他不能走。”

“快——”

“桔年，拜托幫我告訴……”

“啊……”

紛紛的聲音在韓述耳邊盤旋，他頭痛裂，眼前越來越模糊，他分不清說話的人是誰，哪句話又出自于誰的口，只聽見謝桔年最后那一聲凄厲的慘，然后他腳下一空，頓時沿著往高而陡的階梯往下滾落，后來喊什麼，哭什麼，統統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聽不清，什麼都聽不清。最后一切安靜下來，他沒有覺到一的疼痛，只是不能了，黑紅的靜靜地彌漫開來，覆蓋整個天空。

他面朝上地以一個詭異的姿勢仰倒，視線盡頭最后一抹亮，他知道，是那一年開得特別盛的石榴花，桔年說，也許這一次它會結出果實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桔年在那棵樹旁與另一個人拉扯糾纏著，他看得見張合的，看得見腮邊的眼淚，可是聽不見聲音。終于，制止桔年瘋狂撲過來的那個人在朦朧中約出了半張臉，多麼悉，悉得好像每天清晨照鏡子。啊，他是韓述，拉住桔年那個人是韓述，他穿著當年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的T恤，一臉的不敢置信和驚慌。

如果那個人才是韓述，那他是誰，躺倒在泊里的又是誰？臥倒在階梯上的韓述無限驚恐。終于，桔年撲到了他的邊，他從桔年的淚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張不屬于他的臉龐！

他把自己丟了！不不不……

韓述大汗淋漓地醒來，昨晚睡得太倉促，窗簾都沒有完全拉上，已經灑在了床角。韓述第一個作就是息著用雙手去索自己的面龐，還好，原來的廓都在，什麼都沒有多，什麼也沒有。他還不相信，翻沖進浴室，終于在鏡子里看到屬于自己的容，他還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臉，韓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氣，一個人怎麼可能變另一個人，何況是變那個人，自己究竟在想什麼？然而即使清醒過來，這樣的一個夢畢竟讓人背脊生涼，他坐回床邊，才知道上的T恤汗了一大片。

蔡檢給韓述打電話，對他的病甚是關心，還直說下班后自己要煲湯來探。韓述直說自己沒事，因為一林妹妹雖然芳齡已經五十，但煲的湯委實恐怖，會出于“科學”和“營養”的考慮憑空造出許多讓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檢大概已經習慣了韓述對自己腸胃的保護，也沒再堅持，聽他提起昨晚出了汗，就說出汗對冒的人來說是好事，末了，還提醒他好一點之后盡快跟他新接的建設局貪污案當事人進行一次正式的談話。

生病讓韓述的工作熱空前低落，他垂死掙扎地再問了一次，“案子有沒有可能轉給其它檢察？”得到蔡檢斷然的否定回復后，才懨懨地答應

洗漱完畢，夢里的階梯還在他腦海里不斷閃回，結合起老頭子之前烈士陵園即將搬遷的消息，韓述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種會讓他連早上的藥都忘記吃，換了服，抓起鑰匙就出了門。

市里的烈士陵園原本是在郊區，這幾年城市發展得快，一不留神就變了一個新城區，那里現在被幾個大的社區樓盤包圍著，一是住在陵園附近，心里總有不安，其次附近太喧鬧了，烈士也不得安生，這大概就是整個陵園要搬遷的原因。

韓述把車停在下面，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夢一樣，然而階梯遠沒有他夢中那麼漫無終點地長，他還年輕，爬上去并沒有消耗太多的力，只不過這里比他記憶中要頹敗了許多，水泥砌就的階梯隙里，滿是落葉、青苔和不出名字的生植。臺階盡頭那株石榴花居然還在，花朵一如既往地紅絢爛，在滿目的蒼松翠柏里格格不，那萬綠叢中一點紅，太過目驚心。韓述想不通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沒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樹的邊上往下看，空而冷落的階梯在他腳下如此寂寥，雖然這里沒有遠離市區，腳下不遠就是人群，但是爬上來之后，總覺得特別的安靜和清涼，也好似躲在了角落里。高的風聲總是要急一些，不知道為什麼，風帶來了松枝和落葉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樹繁花竟然半點氣味也無，這花和人一樣，盛時太盛，就了余香。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到烈士陵園來懷舊的人大概不多，這里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著腳下的青草，繞著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還記得小的時候，差不多每一年清明，他都會在學校的帶領下到這里來緬懷革命先烈，好幾次他都是在石碑的臺階下帶領同學們慷慨激宣誓的學生代表，那時他們總說，“我們前飄揚的紅領巾，就是烈士的獻染紅的。”那時他回去之后，總是把紅領巾嗅了又嗅，生怕聞出了腥味，直到后來，他也是在這里知道，真正的跡干涸了之后，哪里還會如此鮮艷，不過是一灘褐的污痕罷了。

停留了一會，韓述忽然覺自己來的這一躺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他留在這里的回憶是蒼白的，假如真有什麼值得記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東西可以恒久，他用當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贏中學時代最后一場比賽時，曾發誓要把它珍藏一輩子，可是現在，如果沒有朱小北的東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會想起它。

想到這里，韓述苦笑一聲，原地打道回府，他從烈士碑的另一面繞出來，才發現石榴樹的旁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韓述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滾的小石塊上，險險站穩，好在草地厚，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背對著他的那人也未曾被驚。他昨天還想盡了理由去找，可現在就站在那里，韓述卻發現自己害怕了。害怕怪，也害怕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