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日，何建國下班后去接哥哥時，上他在背水泥板。那水泥板高達兩米，沉而，背起走，在后頭看，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塊塊水泥板在移。何建國當時眼圈就紅了，發誓說一定要給哥哥換個活兒。何建不同意，他知道弟弟難，不想再讓他作難。他不怕吃苦，只要不白吃、能吃出個結果就好。他喜歡北京。來到北京，覺著視野一下子開闊了。私心里想，要是能在北京扎下來，以后，把孩子接過來上學，就好了。他這輩子就這樣了，只能寄希于孩子。雖說是倆閨，但在城里，閨兒子真的都一樣。像他弟媳婦，不就跟男的一樣上班拿工資嗎？還有小西媽，比小西爸還得強。但是何建國本就不聽哥哥說了些什麼，一顆心完全被憤怒和屈辱占據。昨天給小西打電話詢問此事，答應說馬上問弟弟，說親眼目睹了負責安排工人的包工頭對弟弟那種竭盡討好之能事的逢迎，這里面肯定有誤會了，讓何建國盡管放心，保證沒有問題。當時何建國一，還就深夜打電話打擾了顧家一事道了歉。小西說沒事，說開了就好了，沒事。完后就再沒來電話。他也沒去電話。覺著不來電話就是沒問題了。沒想到來到工地上，看到的卻是這個——哥哥干的活兒還不如昨天那活兒！狂怒之下不失冷靜，想顧小西如果是這個態度，那就說明豁出去了，準備了。不怕他跟離婚，或許，看到他家里有無休無止的事要麻煩，改變了主意，又想跟他離婚了呢！這個時候，他就得改變策略，不能跟。無論如何，哥這事還得家給辦。無論如何，得先糊弄著幫哥的事辦了再說其他。

接上哥哥回家后，何建國跟爹商量，咋辦。最終，他們決定去小西家一趟，打的名義是，建國爹來北京了，看看親家，順便，何建國還可以為深夜打電話驚擾了二位老人道一個歉。決定明天去，晚上去，晚上可以上何建一塊兒。一來，何建去了，提給何建調工種的事，就顯得比較自然。二來，晚上他們一家子都在，白天就小西爸在，小西爸一點兒事不管。

次日，白天何建國上班，建國爹做去看親家的準備，上門總不能空著手。可是，不空手他們又能給人家啥？說起來也就是個“自家地里種的”還拿得出手，這回來又沒帶，顧給大兒子帶行李了。建國說這個問題好解決，小區前面就有個超市，去超市買點兒玉米面小米子帶上，就說是從老家帶來的，就行了。事先給小西家也打電話聯系了，小西爸接的，很熱，說是歡迎，白天就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晚上，中午還可以在家里吃頓飯，家里有小夏。心里，是不想讓建國爹他們晚上來打擾小西媽，上一天班夠累了，晚上需要放松一下，陪一個毫無共同語言的人說話，是很累心的事。建國爹卻說白天去不了，白天建國得上班，只能晚上去。他和小西爸是一個思路，白天小西媽不在家。小西媽不在家他去干啥？白天去，就小西爸在家，兩個老頭兒說點兒不咸不淡的話，禮數到了，算完——這家人家心眼忒多！

小西爸聽建國爹執意要晚上來，放下電話就給小西媽和小西分頭打了電話，讓們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接到爸爸電話后小西想了想，知道他們來是為了什麼。

小西當即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媽媽晚上不要回去了。很怕建國爹當著媽媽的面說什麼“親家母不中？找看病的人里就沒有大”？媽媽肯定當場回絕。那結果肯定就是，當場鬧翻。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也不回去了，就說加班。回去何建國肯定要問他哥的事，當著他哥他爹的面，讓怎麼說？說小航現在為簡佳的事與全家人為敵，就是不想給他們辦？當然不能。家丑不能外揚。而后，給爸爸打電話說了的安排，爸爸同意，說們不必回去，有他一人在前線作戰，足矣。

小西爸帶領著小夏在家做飯，怕飯不夠，還特地去買了個大號電飯煲，他們家人主食吃得一向。菜的花樣不必多，分量得足，“”菜得多。魚都不行，得豬。按照小西爸的理論原則，小夏負責實施。燒了一大鍋糖醋排骨，買了一只大香，另外還燉了肘子。香氣從家里一直飄進樓道，人人走進樓道都會不由自主深吸一下鼻子……

天安門華燈初放，何建國開著車帶著父親和哥哥沿長安街走。何建穿著弟弟的服，在弟弟家洗過了澡，頭上還噴了。這一收拾，看上去比白領還要白領。爹特地讓他坐在前面，為的是讓他看風景看得更清楚些。他是頭回到北京來，來的當天就被送上了工地，哪里都沒去過。何建和弟弟長得極像，氣質也像，端正的五中著淡淡的憂郁。他坐在弟弟旁邊，看弟弟練駕車，看車窗外的流溢彩，覺得如在夢中。天安門是他從課本、書中、電視里聽到看到無數次的地方，這地方對他來說如同話里的水晶宮，虛幻而神；如同天上的月亮，可而不可即：祖國的心臟……雄偉壯麗……金水橋……人民大會堂……那一切的一切，而今近在咫尺置其中，卻一點兒不覺著高興，相反，到憂傷。不能不再一次地想，倘若，當初抓鬮，是他抓上了呢？心馬上搐了一下。這些年來，弟弟上大學，留北京，結婚，買房子，他為弟弟高興的同時，每一次，心都要像這樣被針扎了一樣地搐。背地里，怨過爹媽，怨過命，但最終，還是得面對現實，在農村干活兒，結婚，生子。妻子也是按照農村標準找的，沒多文化，聽話能干，長相上看得過去。農村子，長得再好，幾年農活兒干下來，再生上個把孩子，看上去也就都差不多了，面黑糙，一雙手骨節大皮皸裂，與男人的手的差別，只是小一號而已。書上說，手是人的第二張臉。……建國爹坐在后座看著前面的兩個兒子，心里頭難過得要命。什麼是命？這就是。論說，老大比老二還要聰明好學，就因為投錯了胎，投到了他家，這輩子就這麼代了。他知道老大心里不甘，這孩子心氣高著哪，要不，他考試也不會考那麼好。也問過他，他從來都說“沒啥”。家里為供老二上學，快十年了，沒給他蓋上房，每每提及，他也說“沒啥”。可惜了老大了，聰明，志氣高，心眼又好，卻不得不跟他這個爹似的，土里刨食！“建國，啥時候方便了，你嫂子帶著你侄，一塊兒來看看吧。”建國爹說。沒等老二開腔，老大已搶著說了：“再說吧。”何建國假裝目視前方集中力開車，本不敢看哥哥，一顆心早已被那悉的慚愧、憂傷攫住，讓他窒息。這時聽爹說：“建國，這次去他們家，有這麼幾件事要辦，一、你和你媳婦的關系，要趁今天兩家老人都在的工夫，緩和下了；二、你哥的工作問題。這事不用你們張，我說。我就不信我豁出這張老臉，他們能不買賬；第三件事，”何建國不由得豎起了耳朵，還有第三件事，什麼事？建國爹說：“你們生孩子的事！”

“爹！這事不許說！”何建國斷然道。

“這事不說第一件事也就不用說了。讓你們緩和關系為啥？就為了孫子！就你那媳婦，要是再說不生孩子，你要是不跟離你就不是我兒子！”

何建國緩和了口氣：“爹，這事咱們再說好不好？生孩子也不是說生就生的事，咱先把眼前的、當務之急的事辦了，好不好？”

何建忙道：“爹，建國說得有道理！”

建國爹重重地哼了一聲，總算是沒再吭氣。

小西到醫院里找媽媽，媽媽說在辦公室等。推開辦公室門，燈沒開，沒人。正要離開，聽到媽媽，定睛一看，媽媽在長沙發上躺著呢。嚇了一跳，撲過去連問媽媽你怎麼啦，媽媽說沒怎麼，累了，躺會兒。小西慚愧得無以復加，若不是因為，媽媽何至于下了班還得在辦公室里躺著不能回家？在媽媽邊坐下，拉過媽媽的一只手合在自己的手里，媽媽的手的，暖暖的。挲著媽媽的手，說：“都怪我，給您惹這麼多麻煩。”

“建國這孩子總起來說還是不錯的。”

“他不錯有什麼用！”

“從另一個角度看，他能夠這樣孝敬他的父母，說明他心地厚道。”

“孝敬也不能沒有原則！他爹媽讓他去殺人他也去？這孝敬啊？這弱！愚蠢！助紂為！”小西恨恨。小西媽卻突然自顧笑起來。小西不解：“媽，你笑什麼？”

“唉，把你爸一人扔家里對付你那個老公公，真夠難為他的了。”于是小西也笑了。這時媽媽說：“對了，小西，我幫你聯系了一個老中醫，專治習慣流產。不過他去貴州了，等他回來我帶你去找他。”小西沒吭聲，小西媽：“小西？”

“沒戲。媽媽，沒戲。我看書了，沒戲。”

“你看的書是西醫的書，西醫治不了的病，中醫——”

“你們西醫說中醫兒就是騙人的……”

“胡說！我是西醫我就不這麼認為，那樣說不是偏見就是無知——”

小西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打斷媽媽：“媽媽，你歇夠了嗎？……歇夠了咱倆吃飯去啊！”媽媽從沙發上起來，二人向外走，小西說：“我帶您去個好地兒，正宗紹興菜，做得特好，就是貴了點兒，不過別怕，我請客！”

小西媽笑了：“你請客，好大的口氣！你整個人都是我養大的，請我吃頓飯還不是應該的！”

“可我并沒要求您養我啊！是您要生我，您生了我，養我就是您的義務和責任！”

“把你這套理論跟何建國的父親說去！”

“那他還不得殺了我！”

小西媽皺眉笑，小西也笑，挽起媽媽的胳膊沿病區走廊遠去。

顧家門鈴響了。響得正是時候，家中一切就緒。菜都上了桌，怕涼，還用碗扣上了。米飯也做好了。灶上，還燉著只沙鍋，到飯吃一半的時候再上。沒準備酒，怕一喝上酒，時間上難以控制，小西媽晚上十點就得休息。

不料建國爹帶了酒來。他總覺得帶點兒“自家地里種的”雜糧分量不夠，于是自作主張買了兩瓶酒，裝的二鍋頭。他進門后一把握住小西爸的手，親熱地說：“親家啊，我看你這命賤得很啊。”

何建國趕在一邊翻譯：“爸，在我們那兒，說命賤是活得長的意思。活得越賤就活得越長。”

小西爸呵呵笑道：“同賤同賤！”又跟何建打招呼，“這就是建？小伙子很帥啊！”

建國爹接道：“有啥用？再帥還不是當力工，挖開渠扛水泥板！”

小西爸假裝沒聽見——他們來的幾個可能的目的小西都跟他說過了——他小夏：“小夏啊，快給客人倒水。”又對建國他們說，“走走走，咱們去沙發上坐，先喝口水歇會兒，就洗手吃飯！”

建國爹不坐，扭著脖子四看。顯然，他在找人，沒找到他要找的人，于是問了：“親家母不在家？”

“還沒有下班。”

建國爹這才到沙發上穩穩當當坐下，“那咱等回來一塊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