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背對著李德全,李德全與畫珠都沒瞧見什麼。琳瑯漲紅了臉,李德全卻道:“瞧這雨下的,琳瑯,去換了裳再來,這樣子多失禮。”雖是大總管一貫責備的話語,說出來卻并無責備的語氣。琳瑯不知他瞧見了什麼,只得恭敬道:“是。”
心里不安,到了晚間,皇帝去慈寧宮請安回來,李德全下去督促太監們下鑰,其余的宮太監都在暖閣外忙著剪燭上燈,單只剩一個人在前,殿中極靜,靜得聽得到皇帝的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聲,眼睜睜瞧著盤中一盞茶漸漸涼了,便退出去換一盞。皇帝卻突然抬頭住:“等一等。”心里不知為何微微有些發慌起來。皇帝很從容的從袖間將那方帕子取出來,說:“宮里規矩多,像下午那樣犯錯,是要責罰的。”那口氣十分的平和,琳瑯接過帕子,便低聲道:“謝萬歲爺。”
皇帝輕輕頷首,忽見門外人影一晃,問:“誰在那里鬼鬼祟祟?”
卻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魏長安,磕了一個頭道:“請萬歲爺示下。”方捧了銀盤進來,琳瑯退出去換茶,正巧在廊下遇見畫珠抱了裳,兩個人一路走著,畫珠遠遠見魏長安領旨出來,便向琳瑯扮個鬼臉,湊在耳邊輕聲問:“你猜今天萬歲爺翻誰的牌子?”
琳瑯只覺從耳上滾燙火熱,那一路滾燙的緋紅直燒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這又關你什麼事了?”畫珠吐一吐舌頭:“我不過聽說端主子失寵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
琳瑯道:“哪位主子得寵不都一樣,說你懶,你倒心不相干的事。”忽然悵然道:“不知蕓初現在怎麼樣了。”前宮,向來不告假不能胡走,蕓初自也不能來乾清宮看。畫珠道:“端主子脾氣不好,這陣子肯定心里煩,不知道蕓初當著差事……”只嘆了口氣。琳瑯忽然哧的一笑:“你原來還會嘆氣,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發愁呢。”畫珠道:“人生在世,哪里有不會發愁的。”
琳瑯與畫珠如今住同一間屋子,琳瑯睡覺本就輕淺,這日失了覺,總是睡不著。卻聽見那邊炕上窸窸窣窣,卻原來畫珠也沒睡著。不由輕聲了聲:“畫珠。”畫珠問:“你還醒著呢?”琳瑯道:“新換了這屋子,我已經三四天沒有黑沉的睡上一覺了。”又問:“你今天是怎麼啦,從前你頭一挨枕頭便睡著了,蕓初老笑話你是磕睡蟲投胎。”畫珠道:“今天萬歲爺跟我說了一句話。”
琳瑯不由笑道:“萬歲爺跟你說什麼話了,你半夜都睡不著?”
畫珠道:“萬歲爺問我——”忽然頓住了不往下說,琳瑯問:“皇上問你什麼了?”畫珠只不說話,過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也沒什麼,快睡吧。”琳瑯恨聲道:“你這壞東西,這樣子說一半藏一半算什麼?”畫珠閉上眼不作聲,只是裝睡,琳瑯也拿沒有法子。過得片刻,卻聽得呼吸均勻,原來真的睡著了,琳瑯輾轉片刻,也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卯時皇帝就往乾清門門聽政去了,乾清宮里便一下子靜下來。做雜役的太監打掃屋子,拂塵拭灰。琳瑯往茶房里去了回來,畫珠卻住至一旁,悄聲道:“剛才西六所里有人來,我問過了,如今蕓初一切還好,只是安主子總跟端主子過不去,連帶們下人也吃虧。”
安嬪素來與佟貴妃走得近,如今佟貴妃暫攝六宮,安嬪儼若左膀右臂,近來佟貴妃抱恙,后宮諸多事務都是暫了安嬪在署理。畫珠道:“咱們三個人是一塊兒進的宮,現在我們兩個人好歹在一起有個照應,只是蕓初隔得遠了。”琳瑯道:“等幾時有了機會告假,好去瞧。”
要告假并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駕出阜門觀禾,乾清宮里除了李德全帶了前近侍的太監們隨扈侍候,琳瑯畫珠等宮都留在宮里。琳瑯與畫珠先一日便向李德全告了假,這日便去瞧蕓初。
誰知蕓初卻跟了端嬪往太后那里請安去了,兩個人撲了個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宮去。方進宮門,便有小太監慌慌張張迎上來:“兩位姐姐往哪里去了?魏諳達大伙兒全到直房里去呢。”
琳瑯問:“可是出了什麼事?”那小太監道:“可不是出了事——聽說是丟了東西。”
畫珠心里一,忙與琳瑯一同往直房里去了。直房里已經是黑一屋子宮太監,全是乾清宮當差的人。魏長安站在那里,板著臉道:“萬歲爺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今兒早起就沒瞧見了。原沒有聲張,如今看來,不聲張是不了。”便過專管皇帝佩飾的太監姜二喜:“你自己來說,是怎麼回事?”
姜二喜哭喪著臉道:“就那麼一眨眼功夫……昨兒晚上還瞧著萬歲爺隨手摘下來撂那炕幾上了,我原說收起來來著,一時忙著檢點版帶、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來時,侍寢的敬主子又到了。只說不礙事,誰知今兒早上就沒瞧見了。這會子萬歲爺還不知道,早上問時,我只說是收起來了。待會兒萬歲爺回宮,我可活不了。”
魏長安道:“查不出來,大伙兒全都活不。或者是誰拿了逗二喜玩,這會子快出來。”屋子里靜得連針掉地下也聽得見,魏長安見所有人的屏息靜氣,便冷笑一聲說:“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不客氣了。所有能近前人,特別是昨天進過東暖閣的人,都給我站出來。”
前行走的宮太監,只得皆出來,琳瑯與畫珠也出來了。魏長安道:“這會子東西定然還沒出乾清宮,既然鬧出家賊來,咱們只好撕破了這張臉,說不得,一間間屋子搜過去。”琳瑯回頭見畫珠臉蒼白,便輕輕握了的手,誰知畫珠將手一掙,朗聲道:“魏諳達,這不合規矩。丟了東西,大家雖然都有嫌疑,但你人搜咱們的屋子,這算什麼?”
魏長安本來趾高氣揚,但這畫珠是太后指過來的人,本來還存了三分顧忌。但這樣披頭蓋臉的當堂板,如何忍得住,只將眼睛一翻:“你這意思,你那屋子不敢咱們搜了?”畫珠冷笑道:“我又不曾做賊,有什麼不敢的?”魏長安便微微一笑:“那就好啊,咱們就先去瞧瞧。”畫珠還要說話,琳瑯直急得用力在腕上了一把。畫珠吃痛,好歹忍住了沒再作聲。
當下魏長安帶了人,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看過去。將箱籠柜子之屬都打開來,及至到了琳瑯與畫珠屋中,卻是搜得格外仔細,連床褥之下都翻到了。畫珠看著一幫太監翻箱倒柜,只是連連冷笑。忽聽人了一聲,道:“找著了。”
卻是從箱底墊著的包袱下翻出來的,果然是一只通濃翠的翡翠扳指,迎著那太,那所謂子兒綠的翠水汪汪的,直滴下來一般。魏長安忙接了過去,與姜二喜,姜二喜只瞧了一眼便道:“就是這個,壁里刻著萬歲爺的名諱。”魏長安對著瞧,里面果然鐫著“玄燁”二字,邊不由浮起冷笑:“這箱子是誰的?”
琳瑯早就臉煞白,只覺得子輕飄飄的,倒似立都立不穩了,連聲音都遙遠得不似自己:“是我的。”
魏長安瞧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又搖了搖了頭,似大有惋惜之意。畫珠卻急急道:“琳瑯絕不會東西,絕不會東西。”魏長安道:“人贓并獲,還有什麼說的?”畫珠口道:“這是有人栽贓嫁禍。”魏長安笑道:“你說得輕巧,誰栽贓嫁禍了?這屋子誰進得來,誰就能栽贓嫁禍?”畫珠氣得說不出話來,琳瑯臉蒼白,手足只是一片冰涼,卻并不急于爭辯。魏長安對琳瑯道:“東西既然找著了,就麻煩你跟我往貴妃那里回話去。”
琳瑯這才道:“我不知道這扳指為什麼在我箱子里,到貴妃面前,我也只是這一句話。”魏長安笑道:“到佟主子面前,你就算想說一千句一萬句也沒用。”便一努,兩名小太監上來,琳瑯道:“我自己走。”魏長安又笑了一聲,帶了出去,往東六宮去向佟貴妃差。
佟貴妃抱恙多日,去時醫正巧來請脈,只魏長安去給安嬪置,魏長安便又帶了琳瑯去永和宮見安嬪。安嬪正用膳,并沒有傳見,只宮出來告訴魏長安:“既然是人贓并獲拿住了,先帶到北五所去關起來,審問明白供認了,再打四十板子,攆到辛者庫去做雜役。”
魏長安“嗻”了一聲,轉臉對琳瑯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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