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箸打發了人送裳去,天近晚,琳瑯這幾個時辰不過胡咽了幾個餑餑,這會子做完了活,方才覺得了。玉箸說:“這會子人也沒有,點心也沒有,我去他們給你做個鍋子來吃。”琳瑯忙說:“不勞姑姑了,反正我這會子腳發麻,想著出去走走,正好去廚房里瞧瞧有什麼現吃的。”因是圍獵在外的營行在,規矩稍懈,玉箸便說:“也罷,你去吃口熱的也好。”
誰知琳瑯到了廚房,天氣已晚,廚房也只剩了些餑餑。琳瑯拿了些,出帳來抬頭一,只見半天晚霞,那天碧藍發青,仿佛水晶凍子一樣瑩,星子一顆顆正出來,貪看那晚霞,順著路就往河邊走去。暮四起,河水濺濺,晚風里都是青草樹葉的清香,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低低的在樹椏之間,月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籠輕紗。
吃完了餑餑,下到河邊去洗手,剛捧起水來,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一下子落在水里,帕子極輕,河水已經沖出去了。不及多想,一腳已經踏在河里,好在河水清淺,忙將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雖淺,水流卻湍急。琳瑯追出百余步,小河拐了個彎,一枝枯木橫于河面,那帕子枯木在水里的枝柯勾住了,方才不再隨波逐浪。去拾了帕子,辮子下來也沒留神,那枝子掛住了,忙取下來。這時方才覺得腳下涼涼,雖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斷從腳面流過,又又,忍不住一彎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來,將那帕子擰干了晾在枝間。只見河岸畔皆是新發的葦葉,那月亮極低,卻是極亮,照著那新葦葉子在風里嘩嘩輕響。見辮子掛得了,便打開來重新辮。那月極好,如如雪,似紗似煙。想起極小的時候,嬤嬤唱的悠車歌,手里攏著頭發,里就輕輕哼著:
“悠悠扎,布扎,狼來啦,虎來啦,馬虎跳墻過來啦。
悠悠扎,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瑪出征伐馬啦……
只唱了這兩句,忽聽葦葉輕響,嘩嘩響著分明往這邊來,唬得攥著發辮站起來,口喝問:“是誰?”卻不敢轉,只怕是豺狼野。心里怦怦跳,目瞥,只見月下河面倒映影綽是個人影,只聽對方問:“你是誰?這里是行在大營,你是什麼人?”卻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琳瑯見他如斯責問,料得是巡夜的侍衛,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卻不敢抬頭,道:“我是隨扈的宮。”心里害怕責罰,久久聽不到對方再開口說話,終于大著膽子用眼角一瞥,只見到一襲絳袍角,卻不是侍衛的制袍。一抬頭見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葦叢間,仿若臨風一枝勁葦,眉宇間磊落分明,那目卻極是溫和,只聽他問:“你站在水里不冷麼?”
臉上一紅,低下頭去。見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間,越發窘迫,忙想上岸來,不料泥灘上的卵石極,急切間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肘上托了一把,方站穩妥了。本已經窘迫到了極,滿俗孩兒家的腳是極尊貴的,等閑不能讓人瞧見,當著陌生男子的面這樣失禮,琳瑯連耳子都紅得像要燒起來,只得輕聲道:“勞駕你轉過臉去,我好穿鞋。”
只見他怔了一下,轉過去。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請個安算是答謝,便悄然順著河岸回去了。步態輕盈,那男子立在那里,沒聽到說話,不便轉過來。只聽河水嘩嘩,風吹著四面樹木枝葉漱然有聲,佇立良久,終于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月如水,葦葉搖曳,哪里還有人。
他微一躑躕,雙掌互擊“啪啪”兩聲輕響。林木之后便轉出兩名侍衛,躬向他行禮。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絹白一指:“那是什麼?”
一名侍衛便道:“奴才去瞧。”卻行而退,至河岸方微側著子去取下,雙手奉上前來給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里,白絹帕子微,帶著河水郁青的水氣,夾著一線幽香,淡緗線繡出四合如意云紋,極是清雅的花樣。
琳瑯回到帳中,心里猶自怦怦直跳。只不知對方是何人,慌間他的冠也沒瞧出端倪。心里揣磨大約是隨扈行獵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闖到人家的行轅營地里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裳的人已經回來了,說道:“李諳達見了極是歡喜,說要改日親自來拜謝姑姑呢。”玉箸笑道:“謝我不必了,謝琳瑯的巧手就是了。”一低頭見了琳瑯的鞋,“哎喲”了一聲道:“怎麼這樣?”琳瑯這才想起來,忙去換下鞋:“我去河邊洗手,打了呢。”
第二日琳瑯在帳中熨,忽聽小太監在外面問:“玉姑姑在嗎?李諳達瞧您來了。”玉箸忙迎出去,先請安笑道:“諳達這可要折煞玉箸了。”李德全只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氣。”舉目四:“昨兒補裳的是哪一位姑娘?”玉箸忙了琳瑯來見禮。琳瑯正待蹲請安,李德全卻連忙一把攙住:“姑娘不要多禮,虧得你手巧,咱們上下也沒責罰。今兒萬歲爺見了那裳,還問過是誰織補的呢。”又夸獎了數句,方才去了。
他回營去,帳門外的小太監悄悄迎上來:“諳達回來了?王爺和納蘭大人在里面陪皇上說話呢。”李德全點一點頭,躡步走至大帳中。那營大帳地下俱鋪羊氈,踏上去悄無聲息。只見皇帝居中而坐,神閑適。裕親王向納蘭德笑道:“容若,前兒晚上吹簫的人,果然是名子。咱們打賭賭輸了,你要什麼彩頭,直說吧。”納蘭只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康熙笑道:“那日聽那簫聲,婉轉,你說此人定是子,朕亦以為然。只有福全不肯信,兒的還要與你賭,眼下輸得心服口服了。”福全道:“皇上圣明。”笑容可掬向容若道:“愿賭服輸,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當晚似對此人大有意興,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將這個宮賜給你。一舉兩得,也算是替皇上分憂。”康熙與兄長的誼素來深厚,此時微笑:“你賣容若人倒也罷了,怎麼還扯上為朕分憂的大帽子?”
福全道:“皇上不總也說:‘容若鶼鰈深,可惜深不壽,令人扼腕嘆息。’那子雖只是名宮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全一段佳話,當然算是為君分憂。”
納蘭道:“既是后宮宮人,臣不敢僭越。”
康熙道:“古人的‘篷山不遠’‘紅葉題詩’俱是佳話,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難道連趙禎的量都沒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淳厚,自然遠勝宋仁宗。不過這些個典故的來龍去脈,我可不知道。”他弓馬嫻,于漢學上頭所知卻有限。康熙素知這位兄長的底子,便對納蘭道:“裕親王考較你呢,你講來讓王爺聽聽。”
納蘭便應了聲:“口庶”,說道:“宋祁與兄宋庠皆有文名,時人以大宋、小宋稱之。一日,子京過繁臺街,適有宮車經過,其中有一宮人掀簾窺看子京,說道:
“此乃小宋也。”子京歸家后,遂作《鷓鴣天》,詞曰:“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無彩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詞作后,京城傳唱,并傳至宮中。仁宗聽到后,知此詞來歷,查問宮人:“何人呼‘小宋’?那宮人向仁宗自陳。仁宗又召子京問及此事。子京遂以實相告。仁宗道:“蓬山不遠。”即將此宮人賜與子京為妻。”
他聲音清朗,抑揚頓挫,福全聽得津津有味,道:“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話。皇上前兒夜里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話。”康熙笑道:“咱們這段佳話到底有一點中不足,是夜當命容若來吹奏,方才是圓滿。”
君臣正說笑間,虞卒報至中軍,道合圍已,請旨移駕看城。康熙聞奏便起更,納蘭領著侍衛的差事,康熙命他馳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見尚的太監替康熙穿上披掛,康熙回頭見李德全捧了帽子,問:“找著了?”
李德全答:“回皇上話,找著那織補裳的人了,原是在浣房的宮。皇上沒有吩咐,奴才沒敢驚,只問了是姓衛。”康熙道:“朕不過覺得手巧,白問一句罷了,回頭到針線上當差罷。”
李德全“口庶”了一聲。康熙轉臉問福全:“那吹簫的宮,我打算全容若。你原說打聽到了,是在哪里當差?”福全卻想了一想,方道:“那宮是膳房的。”
那年,看見他,仿佛就已經中了她的毒,日日思念不得見,最後她嫁給了他的兄弟,他只望她能幸福,哪成想,她的夫君一登基,就將她打入皇陵守孝,既然如此,他不會在放過與她相守的每一個機會了,就算全天下人反對,又如何,他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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