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星云

我并沒有死，無論如何都沒有死。我一醒來就聽到的鋼琴聲，但是和鋼琴都在遙遠的地方。在剛剛醒來的黃昏時分，疼痛特別劇烈，我傾聽著，尋覓的鋼琴聲，克制自己不至于因為無法抑制的痛楚而瘋狂地喊起來。

我被深埋積雪之中，無法移也無法視。只能通過意志來看東西。我別無所求，唯愿一死。我只是傾聽彈奏著熱奏鳴曲，有時在幻夢中應和著輕輕哼唱。

在第一個夜晚和第二個夜晚，只要一彈起琴來，我就全心傾聽著，有時候也會停止數個小時，可能是睡覺了，我不知道。之后就會重新開始一遍遍地彈奏。

我聽著彈奏第三樂章，直到能夠在心中默誦，也一定是這樣吧。我了解彈奏時的種種變化，我知道的演繹方式獨一無二，無出其右。

我聽見本杰明在召喚我，他那清脆的小小聲音，有一點紐約口音，異常迅速地說道，“天使啊，你還沒有理完后事，我們該拿他怎麼辦呢？天使啊，回來吧，天使啊，我會給你雪茄作為報答的，我有很多上好的雪茄。回來吧，天使，我只不過是開玩笑的，我知道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雪茄。但這確實非常麻煩啊，你把這死尸扔在這里了，天使啊，回來吧。”

我連續幾個小時只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對其他的響充耳不聞。我的心志還很虛弱，不能過他們的眼睛讀出他們的心思。不，那種力量已經離我而去了。

我靜靜地躺在那里，知道自己全都被燒傷了，整個仿佛都被掏空了，意志和心靈也已經死去，只有對他們的還留存著。這很簡單，是不是，在最黑暗的悲慘之中，上兩個陌生人，一個瘋孩和一個淘氣的城里男孩。好極了，一切都結束了。我這五百年的痛苦歷史終于要落下帷幕了。

有的時候只有這座城市在同我談心，這笑語喧嘩的紐約城，車水馬龍永遠如川流不息，盡管被埋葬在深深的大雪之下，我依然能夠聽到人聲鼎沸，層層迭起，人類的生命在我上面的城市里一刻不停地涌，在堪稱當代奇觀的高樓大廈里面生生不息。

我能夠知到那些事，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分辨它們。覆蓋在我上的雪愈來愈厚，愈來愈，我真不明白這樣的冰雪怎麼竟然能使我避開的照。

是的，我想我必須一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想起萊斯特拿著的面紗，我想起他的面孔。但是我心中的熱忱已經不再，希亦舍我而去。

我想我會死的。日復一日，我早晚會死的。

但是我沒有。

在這城市的底層，我還聽到同類們的聲音。我其實并沒有刻意去傾聽他們，所以我聽到的也并不是他們的思想，而是他們的聲音。萊斯特和大衛在那里，他們以為我死了，并且為我深哀悼。但是更大的恐懼折磨著萊斯特——朵拉把圣紗公諸于世，整座城市現在滿了善男信。教堂里滿了人，場面簡直要失控了。

其他不朽者們也來了，有時是那些年輕力弱者，有時候那些最古老，最恐怖的吸鬼也趕來這里，想要親睹這個奇跡。他們在夜晚時分潛教堂，混在凡人信徒之中，用瘋狂的眼睛凝那面圣紗。

有時他們也說起那可憐的阿曼德，勇敢的阿曼德，或者什麼圣阿曼德，就在這座教堂門口，他把自己奉獻給了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從而永垂不朽！

有時候他們也會做和我同樣的事。在太升起的時刻，我能夠聽到他們做著最后絕的祈禱，等待那致命的。他們比我更恐懼嗎？他們也想在上帝的懷抱中安憩嗎？他們是否也會在和我一樣的痛苦中大聲喊，是否也會經歷那種難以忍而又無法擺的燒灼，他們是否也會像我一樣迷失，殘骸散碎在街頭小巷或是遙遠的屋頂。不，無論他們的命運如何，他們只是來了又去。

整件事是多麼蒼白，多麼遙遠啊。我為萊斯特到悲傷——他竟然費心為我流淚，而我還在這里等死。我遲早會死的。當我躍向太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麼并不重要。我就要死了。就是這樣。

我聽見電波的聲音劃破落雪的夜空，講述著那樁奇跡，基督的面孔浮現在一塊亞麻紗布上，它能夠治愈疾病，把其他布匹放在上面，就能復印出同樣的痕跡。之后又是牧師與懷疑者們展開的辯論，實在是吵得要命。

我的意識一片虛無，我痛苦，我全燒灼，甚至無法睜開眼睛，因為我一睜眼，睫就把眼球刺得疼痛難忍。在黑暗中，我只等待著。

或早或晚，那妙的音樂總會響起。每一次都有著某種全新的，令人驚異的變奏。每當音樂響起，我就什麼也不在乎了。渾然忘了自己在何方，前景如何，也不介意萊斯特和大衛會怎樣。

大約是到了第七個晚上，我的方才完全恢復，才能夠理解自己下墮的可怕境。

萊斯特走了，大衛也走了。教堂關閉了，我聽到凡人們低低議論著說，圣紗已經被帶走了。

我可以聽見整個城市里所有人的心聲，一片令人無法忍耐的嘈雜。我把它們拒斥在自己的聽覺之外，不希自己的心念被任何流浪至此的不朽者得知。如果巧有某個陌生的不朽者來把我救出來，那可真讓我不了。一想到自己將要看到他們的面孔，聽到他們提出問題，對我進行關懷或者報以無的冷漠，我就覺得不了。我寧愿把自己藏起來，蜷在自己破碎燒焦的里面，也不能被他們發現。但是我能夠聽到他們的聲音，周圍還有人類的聲音，同聲議論著奇跡，救贖，以及來自基督的。

另外，我還得好好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以及造這樣境的原因。

我正躺在一個屋頂上。自從落下來以后就一直躺在那里，但并未如我所愿，暴在天空與日之下。相反，我的落在房頂的一塊金屬護板后面，正好在一塊破損生銹的懸梁下面，它的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積雪。

我是怎麼落到這里來的？我不知道。

憑著我自己的意志，以及早晨的在我的里引發的初次炸，我曾經向上飛升，達到了我所能升騰的極限。幾個世紀以來，我已經知道應當如何高高升起，但從來沒有試圖挑戰自己的極限。但是這一次，在赴死的熱驅使之下，我用上了全部力量奔赴蒼穹。我一定是從最高的地方落下來的。

我下是一所廢棄的危樓，空無一人，自然也沒有任何燈與溫暖。

沒有任何聲音從空曠的金屬樓梯和破舊失修的房間里傳出來。只有寒風時常吹過的聲音，宛如一架巨大風琴的呼嘯，當瑟貝爾沒有彈琴的時候，我時常傾聽這個聲音，以此拒斥下遙遙傳來的，城市的嘈雜喧囂。

有時候也會有人來到房間的底層，這會引起我某種突如其來的痛苦。或者會有什麼愚蠢的人來到房頂上，讓我抓住他，吸他的，這樣我就有力氣爬出遮擋我的懸梁下面，把自己暴在之下。躺在這里，照不到我上。只有一束慘白的線勉強過積雪照耀在我的上，把我灼傷，然而一到夜晚，這新的傷口又漸漸痊愈。

但是從沒有人來到這里。

死亡將會是非常，非常緩慢的。可能要等到天氣轉暖，冰雪消融的時候。

盡管每一個早晨都在著死亡，我也接了現實。日復一日，我總會醒來，上的灼傷有增無減，但卻一如既往，更深地被掩埋在暴風雪之中，從上百座高樓的無數閃亮的窗口，竟沒有人能夠看到我，獨自深埋在這廢棄的屋頂。

有時四下里一片死寂，瑟貝爾沉沉睡去，本吉也不再向我祈禱，或者站在窗邊同我說話，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刻。那些時候，我總會想起當我下墮的時候發生的那些怪陸離的事，因為我沒有什麼別的可以憶起，我的思緒倦怠而支離破碎。

那些事是如此的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圣索非亞大教堂，還有我親手掰碎的面包。我了解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但是很多東西我已經不能回憶起來，而且也無法形諸言辭，即便現在，當我試圖重新驗當時的，把我的故事敘述出來的時候也不行。

多麼真實，簡直手可及。我足下曾經踩著祭壇上的地毯，我曾經親眼目睹酒的流淌，那只鳥兒就在我面前破殼而出，飛向天空，那蛋殼碎裂的聲音猶自縈繞在我的耳畔。我的母親曾經對我說過話，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但我實在不愿再去想這些事了。我不愿再想了。我的熱漸漸疲弱，終于舍我而去，正如那些與主人共度的威尼斯的夜晚，正如和路易攜手同游的歲月，正如夜之島上醉生夢死的時，正如同黑暗之子們在一起度過的漫長而可恥的數個世紀——那時我真是一個傻瓜，純純粹粹的傻瓜。

我還想起圣紗，我想起天堂，我想起我曾矗立在祭壇上，親手主持奇跡般的圣之禮。是的，我可以想起這一切。但是整件事實在太過可怖，而我還沒有死，既沒有什麼蒙那克來請求我做他的幫手，也沒有基督從上帝無盡的圣中向我出雙臂。

還是想念瑟貝爾更能令我到安，我想起的房間鋪滿彩明的鮮紅與蔚藍的土耳其地毯，懸掛著褪陳舊的油畫，這一切在我心中如同基輔的圣索非亞大教堂一般栩栩如生。轉過白皙的橢圓臉龐，凝視著我，蘊淚的靈雙眸突然綻放出熠熠的亮。

終于有一個夜晚，我的眼睛能夠張開了，眼皮可以不再擋住眼球。于是我看到了覆蓋在我上的厚厚的白冰雪，我知道自己已經痊愈。

我試著彎曲胳膊，發現自己竟然能夠輕輕舉起雙臂，覆蓋在上的冰微微，發出裂的聲音。

太不能照耀到我，或者說不足以摧毀我里面超自然的強大力量。啊，上帝，想想看，五百年的時間里，我在不斷變強，況且我本來就是吸了瑪瑞斯強大的而誕生，那深不可測的怪，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力量。

有片刻時間，我的憤怒與絕無可解。上的劇痛亦到達了頂點。

然而瑟貝爾開始了演奏，又彈起了熱奏鳴曲，于是一切對于我來說顯得無關要了。

只要的音樂不停止，那麼一切都無關要。夜晚開始變暖，冰雪開始微微消融。附近似乎沒有其他不朽者出現。我知道圣紗已被帶到羅馬的梵岡教庭。現在那些不朽者們應該沒有理由再到這里來了吧？

可憐的朵拉。晚間新聞里說的榮耀被從邊奪走，羅馬方面要求檢查那面圣紗。所說的那個奇怪的金發天使的故事淪為街頭巷議，本人也已經不在此地。

在那熱沸騰的瞬間，我的心跳隨著瑟貝爾的音樂而加快。在難忍的頭痛中，我施放了心靈應，這種應仿佛是長的舌，是我肢的一部分，讓它看穿那兩個凡人所居住的屋子，直視本杰明的雙眼。

過一片麗的金薄霧，我看到了他們。我看到那掛滿油畫的墻壁，看到了我那位麗的子，穿著蓬松的白長袍和舊拖鞋，手指在鋼琴上辛勤地彈奏出流暢華的音樂。而本杰明呢，這小小的人兒正憂心忡忡，蹙著眉頭，里叼著一支黑雪茄，赤著雙腳來回踱步，搖頭晃腦地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