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今天在公車上，有個男的一直在看我，看了我好幾次，然后我就不敢在那輛車上待下去了。車到龍城廣場，我就跟著人群跑下來，結果他追在我后面喊我，他說“同學你的手機掉了。”然后他壞給我，就重新上車，走了。

——害怕了吧？

——真丟臉。

——不丟臉。承認自己害怕，有什麼丟臉的？

——可是有一點害怕的時候，就敢承認；真的很害怕的時候，就不敢承認了。為什麼呢？

——因為害怕變得太大的時候——也不只是害怕，高興、傷心、期待……都一樣，它們變得太大的時候第一個傷害的就是你的尊嚴。

——鄭老師，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呀？

——知道這個，未必是好事。不過安全起見，你還是每天放學以后跟我一起走。

——我才不要。同學看見了會問的。我現在每天放學后都在想辦法躲著同學們，不讓他們看見我沒有回平時住的地方而是去等公車。你要是讓他們看見我每天跟著你，那真的就丟死人了……

——對，我忘了，你們現在這個歲數，把“丟臉”看得比什麼都嚴重。

——我不怕死的，鄭老師。

——小孩子不要說話。

——真的，我沒那麼怕死。我小時候，的那場病的時候，我跟我說過，他說我實在覺得難熬，不想再忍的時候，說不定閉上眼睛，像睡覺一樣，就不用罪了，他還要我別擔心他們，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后來我病治好了，可是死了。不過，我就確實沒那麼怕了。可是現在，我害怕那個人找到我。

——其實我倒是有種直覺，他不會真的對你怎麼樣的，他只是一時沖才那麼說……不過安全起見，把你藏起來也沒錯。

——他要是痛快地把我殺掉，為了報復我爸爸，我可以接。但是我怕他打我，怕他把我關起來，怕他不給我吃東西喝水，怕他強暴我，怕他表示他有多麼恨——就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也怕他在殺我之前跟我說話，——比方說，告訴我他有多麼他的爸爸，可是他被埋在廢墟底下；他告訴我是我爸爸造的；他告訴我他也沒有那麼恨我，但是他必須這麼做；他告訴我他知道我是無辜的，可是在這種時候無辜真的沒那麼重要……說不定他還會哭。那我該怎麼辦呢，我怕我自己會特別為難地跟他說，那好吧，看來你只能把我殺掉了……

——你這孩子腦袋里東西怎麼這麼怪。

至此，哥哥終于笑了。他們倆的對白在寂靜的夜里從臺上清晰，并且源源不斷地傳到我耳朵里來。夜風也跟著不客氣地灌進來了——當我非常想打個噴嚏的時候，才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我只好死死地咬住牙，讓那個噴嚏繼續地待在我的腦袋里面——把眼眶出一陣熱，然后趕把窗子輕輕關上——沒法聽他們說話了，全怪這個該死的噴嚏。

夜晚把整個世界變得荒涼了，荒涼到讓我覺得頭發輕輕撒在枕頭上的聲音都是親切的。昭昭只有跟哥哥待在一起的時候，才有那麼多話說。或者說，只有跟哥哥講話的時候，臉上才會生起來。似乎平日那張臉上有漲明的面被拿掉了，他鮮活的五終于可以毫無障礙地做出各種表，不再懼怕用自己的眼神、用自己的眉。用自己角到廉價的線條，跟這個世界打道。

我有點不喜歡這樣，不過，算了，這個小孩子心里其實承著很多事，怪可憐的，我讓著。而且畢竟跟哥哥最悉啊。閉上眼睛，睡吧，還加結束，明天我也要回學校去了，雖然我無比舍不得家里這張好的床。

就在這個夜晚，蘇遠智正在去往廣州的火車上，我有點想念他，因為旅途中的一定比平時更寂寞。我慢慢地把地蜷一團，覺得這樣可以記載起來一點溫度，溫暖想象中，他漫長的風塵仆仆。

也溫暖我自己。

白天的時候，昭昭放學回來，非常發愁地托著腮看著天花板，因為語文老師的作業讓覺得天理何在。這個語文老師當然是小數。有那麼幾個作業，是小數會給每一年的學生的。比如昭昭遇上的這個，小數手上介高二的學生都會到。惠特曼的詩，《哦船長，我的船長》——并不是課本里的東西，但是要背下來，然后寫一篇讀后，怎麼寫都可以。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們誰都不覺得這首看上去很土的詩有什麼好。大家都是一邊打趣，一邊嬉笑著惡搞他，用各種方言，表夸張地詠嘆：“哦，船長，我的船長；我們艱苦的航程已經終結，這只船度過了一切風險……”

下面就記不清了，總之我至今覺得，這些句子讀起來真的很土，用英文年也沒有什麼好聽的。但是不知為何，有時候有幾句話還是會突如其來地闖到我腦子里：“在甲板上，躺著我的船長，他已經倒下，已經死去，已經冰涼。”印象中，書里似乎不是這麼翻譯的，但是小叔告訴我們說，就是要這樣翻譯才好聽。

在甲板上，躺著我的船長。

蘇遠智第一次親吻我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反反復復地閃爍這句話，大腦像是一張卡住了的盜版CD，這句話的幾個字就在那里來回地跑來跑去，后來，我在一個瞬間里明白了那是為什麼，因為那種時刻的暈眩，來自最深，已經深得把鉆出一個傷口的地方——帶著外界的風一起降臨，這讓我聯想起海浪，讓我覺得我在坐船。雖然我并沒有真的坐過船，但我相信，航行就是這樣。在甲板上。

他把我的變了甲板。然后我們一起為海浪。

人們都說，這樣的時刻是兩個人融為了一，可我從來不相信這個。我的靈魂像個懸掛在上方的驚慌失措的月亮，悄悄注視著這兩個人。海浪把月攪了，或者說，月照在不平靜的浪濤上面，必然會跟著顛簸起來，我的靈魂了個搖晃的鏡頭，除了他忽近忽遠的臉，什麼都看不清。

我們沒有融為一。我們只不過是一起跳海了。

那時候，我十八歲。他問我：“你怕嗎？”我輕輕地點點頭，覺得脖子那里好僵。他有點張地笑笑，說：“你害怕，就算了吧。”我說“其實你也怕，對不對？”他用力地搖頭。我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離我那樣近，我只要開口說話，就得到它。我說：“知道你也怕，我就安心了，來吧。”

想想看，那都已經是將近四年前的事了。

現在的我們，到底有些不同。至我們已經能夠非常悉和安心地跟對方纏繞在一起。其實我還是從心里決定地認為，那是一件壞的事。因為我總是能在最開心最熾熱的時候，聽見一陣強勁的風聲。它在我們倆皮的間隙中間呼嘯著，非常嚴厲的腔調。就像我們龍城的春天里，那種永遠不近理，卻脆弱無辜的狂風。那是在白天的時候，他上火車之前。假期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又去了那間很悉的小旅店。我忘記了帶份證，不過前臺的小姐還是把房間給我們了。

“警察會沖進來抓我們嗎？”我笑著問他，“因為我沒有份證，就把我們帶走。”

他看著我，答非所問地說：“這種時候就覺得你真的一點兒沒變，就是說，跟高中的時候比，沒變。”

“真的一點點都沒變嗎？”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輕輕仰視著他的臉。

“也變了一些。”他皺皺眉頭，在找合適的詞匯，“那個時候，你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就哭，所有的高興不高興都在外面。現在，你的高興不高興好像很多都跑到了里面，在這兒——”他用手指了一下我的口。

“可能吧，”我認真地想想，“也說不上那麼夸張。我了，我們去吃燒烤好不好？”

原來他看得出來，其實這就夠了。

昭昭那個倒霉的孩子居然在敲我的門，“南音姐，我知道你沒睡。”

我只好倒了一口涼氣，起來把門打開，“你又知道了。”

笑容可掬，靈巧地躥進來，非常大方地鉆到了我的被子里，“因為你的窗戶剛才一直開著啊，那盞小燈的都出來了。”該死的，我以為我非常巧妙地完了竊聽，結果我忘記了關燈。

剛跟哥哥聊完天，那種鮮艷的神還在臉上暗暗地存著余香，讓的笑容看上去輕而易舉。“別我。”燈熄滅，房間像一塊方糖那樣瞬間融化進了黑夜里。我稍微有點用力地對著肩膀的方向了回去。

“誰你。你都站了那麼大的地方。”有趣，黑暗中單聽到的聲音，真覺得是一個男孩子睡到了我的床上——如果忽略他的語氣中那種的、喜氣洋洋的嗔怪。

“隨便你吧。”我說，“反正明天我就回學校去了，看你明晚還怎麼辦。”

“真舍不得你呢。”——我原先還以為本不會跟人直白的表達呢。

“我周末還是回來的笨蛋。”我繼續用力的靠近，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南音姐，”安靜的問我，“你那個時候，是不是也寫過鄭老師的作文，我說的是鄭鴻老師，寫船長？”

“對啊。那個題目小叔出了快二十年了呢，還真是編執。”

“你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寫了什麼嗎？”輕輕地側過腦袋，臉頰的蹭著我的手臂。

“忘了。”我笑笑，“小孩子，對我來說，高二是上輩子的事。”

“他說，你們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其實這才麻煩呢。”輕輕地嘆氣。但是這種愁苦的語氣卻讓我放了心，既然已經開始認真地為這種事煩惱了，說明已經在減減地習慣著家鄉的炸。

這幾天的本省新聞里不再報道關于昭昭家的工廠的事。那些埋起來的人全被挖了出來。有的還活著，絕大多數都死了。工廠眼下自然是暫時關閉，家的大人們每一個都焦頭爛額，當然，更壞的事也許還在后頭。但是我們生活在這個龍城，依舊車水馬龍，依舊熙熙攘攘，姐姐店里的客人從來就未曾減，每一個服務生都在一邊聽著姐姐的罵，一邊對滿室的客人微笑。可是聽說，這幾天的永川變了一座葬禮的城市。有罹難者的加人帶著送葬的隊伍聚集在昭昭家的門口，靜靜地捧著一長串的黑白像。似乎龍城的人們和永川的人們完全沒有活在同一個世界上。怕是只有昭昭自己同時活在這兩個世界吧。這兩個世界中間有一道非常深的深淵，昭昭就被一道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鋼懸在那個深淵的正上方。明晃晃的，把那鋼變了一道妖氣十足的線。可憐的孩子，得學會把恐懼當是生活的一部分了。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偶爾會盼著那個恐嚇的人找到——有個人干脆利落地挑斷拿到鋼也是好的，可以閉上眼睛墜落下去，說不定墜到底了還能驚醒，發現是場夢。

“南音姐，要是在過去，拿到像《船長》這種題目的作文，我怕一定會寫我爸。”

“你現在也可以寫啊。”

“算了，我現在有點恨他。”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昭昭。”我使用的是抗議的語氣。

“真的。”翻了一下，背對著我，順便把被子又往的方向扯走很多。

“誰都可以恨他。那些沒有了親人的人們都應該恨他，但是你不行。”我一邊說，一遍再把我的那部分被子搶回來。